那年夏天,最热门的话题,是“税改”。
这个词,像梅雨季的湿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
大人们在饭桌上、在楼道里,压低声音讨论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词汇:“国税”、“地税”、“农业税附加”。
我只感觉到,整个家属院的气氛都变了。
以前,晚饭后,阿姨们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聊天,孩子们则在香樟树下追逐打闹。
但那之后,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少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好像都在守着什么秘密。
妈妈的变化最大。
她带回家的文件袋越来越鼓,里面装着厚厚的、印着表格的纸。
晚上,她不再打算盘,而是用一把木尺,在那些表格上画来画去,嘴里念念有词。
她写字的姿态很好看,手腕悬着,笔尖在纸上流利地滑动,像在跳舞。
但她的眉头却总是锁着,吊扇昏黄的光,在她白皙的额头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开始抽烟了,悄悄地。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上厕所,会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没有开灯的阳台上,手里那个小小的红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烟是红梅牌的,味道很呛,不像那种雪茄的霸道香味,而是一种苦涩的、带着心事的味道。
我以为,日子就会在这样平淡的忙碌和隐秘的忧愁中,缓缓地流淌下去,直到一通来自乡下老家的电话,像一块石头,砸碎了我们家窗户的玻璃。
外公,那个总是笑着给我塞炒米糖的老人,在田埂上突发脑溢血,摔倒了。
那一天,妈妈的世界,静音了。
电话是邻居王阿姨气喘吁吁地上来喊的,她听完后,没有哭,也没有慌,只是拿着正在给我削苹果的小刀,停在了半空中。
那把刀很锋利,被她磨得锃亮,刀片上还沾着苹果清甜的汁液。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把那圈已经削了一半的果皮,完整地削完,甚至还挽了个漂亮的花。
然后,她把苹果和刀放在桌上,对我说:“何晨,看好家,妈妈去一趟医院。”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说“我去买一捆青菜”。
从那天起,妈妈的世界里,只剩下医院。
她每天天不亮就去,深夜才拖着一身消毒水的味道回来。
家属院里那种无孔不入的同情目光,被她用一种更胜以往的冷漠和礼貌,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妈妈带回了外公的消息,和一张写着诊断和预估费用的单子。
我看不懂上面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只看到了最后那个数字:两万。
妈妈把家里那个红色的、印着“储蓄光荣”字样的存折拿了出来,那是她所有的积蓄,是一分一毛地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她把存折递给我,让我看。
我看到上面最后的结余,是一千三百二十六块五毛。
“晨晨,你在看,”她用手指着那个数字,语气平静得像在教我算术,“这个数,比那个数,少了一个零还不止。”
第二天,她取光了存折里所有的钱,连同家里一个铁皮饼干盒里所有的零钱,凑了一千四百块,交到了医院的收费处。
换回来一张薄薄的收据,和一句冷冰冰的“尽快补齐后续费用”。
自那以后,我们家的饭桌上,再也见不到荤腥了。
每天都是青菜豆腐,连炒菜的油都放得极少。
妈妈开始在深夜里,反复地拖地。
一遍,又一遍。
木柄的拖把,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催眠般的声音。
她把地拖得能映出吊扇旋转的倒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心底那些看不见的、混乱的脚印,一并抹去。
钱的缺口太大,妈妈开始回乡下。她没有让我跟着去,每次都是一个人,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去往乡下的土路上。
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大舅公家。
大舅公是外公的亲哥哥,家里开了个小卖部,算是亲戚里条件最好的。
妈妈从他家回来那天,带回来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两百块钱,都是些毛票和一块两块的零钱,皱皱巴巴的,带着一股烟草和酱油混合的味道。
妈妈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用一本厚厚的字典压着。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后来听来串门的王阿姨跟别人聊天时,学到了大舅公的原话:“蕾蕾啊,不是舅公不帮你,你看我这一大家子也要吃饭,你弟弟前阵子又惹了事,我刚给他填了窟窿……这点钱,你先拿去应应急。”
舅舅程伟,是在那之后不久,不请自来的。
他提着一网兜橘子,一脸谄媚的笑。
他是我妈妈唯一的弟弟,在乡下上班,平时游手好闲。
他一进门,就先去医院看了外公,回来后,对着妈妈一顿声泪俱下的表态,说他也要尽孝心,要把他这些年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
结果,他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里面是三十六块七毛钱。
他把钱塞给妈妈,说:“姐,我就这么多了,你别嫌少。”
妈妈面无表情地收下了。
舅舅也就顺理成章地在我们家住了下来,美其名曰“方便照顾”,实际上是躲在城里,逃避他在乡下欠下的一屁股人情债和风流债。
他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们家原有的秩序。
他白天不敢出门,就在屋子里抽烟,把满是烟灰的搪瓷缸子随手放在地上。
他吃饭狼吞咽,汤汤水水洒得满桌都是。
他晚上睡觉打着响雷一样的呼噜,还说梦话。
我们家那股干净的、清爽的味道,被他身上那种颓败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气味,彻底覆盖了。
妈妈没有赶他走。
她只是在舅舅弄脏了地板后,更沉默地、更用力地去拖地。
她甚至会帮舅舅洗那件散发着酸臭味的汗衫。
她把衣服泡在盆里,倒进很多洗衣粉,用刷子一遍遍地刷,那架势,不像在洗衣,更像在涤荡某种她无法忍受的污秽。
妈妈放下了所有的清高。
她写了困难补助申请,工整的字迹,详尽的陈述,交到了局办公室。
一个星期后,批下来三百块钱的慰问金。
工会主席把钱交给她时,拍着她的肩膀,说了很多官样文章的鼓励话。
妈妈低着头,一遍遍地说着“谢谢组织关怀”。
她还开始向同事们开口。
在一个个晚饭后的时间,她会深吸一口气,敲开那些曾经只是点头之交的同事的家门。
我见过她在财政股的李叔叔家门口,站了很久,才把那句“能不能周转一下”说出口。
也见过她从会计科的张阿姨家出来时,眼圈是红的,但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大团结”。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帮忙。
有的人会很热情地把她请进屋,听完后,就开始叹气,说自己家里也困难,孩子上学要交钱,老人看病要花钱,最后只能拿出二十块钱表示一下心意。
还有的人,从猫眼里看到是她,就干脆不开门。
那个夏天,我学会了从妈妈回家的脚步声里,判断她当天的收获。
如果脚步声轻快一些,说明借到了钱;如果沉重得像拖着铁链,那就说明又一次空手而归。
但无论结果如何,她回到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拿起那个小小的记账本,用那支英雄牌钢笔,一丝不苟地记下每一笔人情债。
谁的名字,多少钱,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本子,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当所有的路都走到头,筹到的钱,离医院催费单上的那个天文数字,依然遥远时。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星期天下午,她做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决定。
她让我换上一件最干净的衣服,然后,她自己也换上了那件只在过年时才穿的米色连衣裙。
“我们出去一趟。”她说。
我问:“去哪儿?”
她沉默了一下,说:“去找你爸爸。”
何斌。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水底多年的石子,被她重新捞了上来。
我们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来到城市另一端一个混乱、嘈杂的城中村。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餐馆的油烟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我们在一个挂着宏发货运招牌的、低矮的平房前停下。
妈妈在一个卖甘蔗的小贩那里,打听到了何斌的住处。
那是一栋私搭乱建的小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穿着睡衣,正在嗑瓜子。
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妈妈身上那条干净的米色连衣裙,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
何斌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比我记忆中胖了一些,也老了一些,头发油腻腻的。
看到我们,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尴尬和不耐烦所取代。
“你们……怎么来了?”
妈妈没有看那个女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何斌。她说:“爸病了,脑溢血,在医院。还差一万块的治疗费。”
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个女人冷笑了一声,把瓜子壳重重地吐在地上。何斌挠了挠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蕾……程蕾啊,”他搓着手,语气里满是为难,“不是我不帮……你看我这,跑车也挣不到几个钱,前阵子刚添了个小的,到处都要用钱……”他指了指里屋,我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一万块,我上哪儿给你弄去?”他叹了口气,“我现在……自己也是一身的债。”
妈妈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看着他,这个她曾经的丈夫,我名义上的父亲。
那个男人,在两个女人的注视下,最终选择了退缩。
他把头埋下去,不敢再说话。
妈妈沉默了。她站在那间昏暗、油腻、充满了背叛气息的屋子里,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株濒死的白杨。
过了很久,她牵起我的手,转身就走。自始至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
回去的路上,雨又下了起来。我们俩都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米色连衣裙,裙子紧紧地贴在她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狼狈。
回到家,她把我安顿好,让我自己写作业。然后,她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很久很久都没有停。
那晚,她没有做饭。
这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没有准备晚饭。
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灯下看那些厚厚的税改文件。
她只是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睡衣,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饿着肚子,不敢去打扰她。我只知道,她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头了。
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了床。她的脸色很差,嘴唇干裂,但眼神,却恢复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静。
她没有给我冲麦乳精,也没有卧荷包蛋。
她从那个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木箱最深处,翻出了一件她几乎从未穿过的、崭新的丝质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装裙。
她把自己关在帘子后面,很久很久。
当我再次看到她时,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身衣服,让她显得比平时成熟、也陌生了许多。
她甚至还给自己化了淡妆,用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口红,将嘴唇涂上了一层浅浅的、不那么张扬的红色。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帮我理了理衣领。她的手指,冰冷得像冬天的铁。
她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也最陌生的微笑。
她说:“何晨,妈妈今天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在家,要听舅舅的话。”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拿上她的布兜,走出了家门。
那天,她没有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而是罕见地,在路边,拦下了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
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我站在窗前,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巨大的恐慌。
我知道,妈妈此去要办的重要的事,和钱有关。
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舅舅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着讨好的、急切的笑,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姐,怎么样?事……办成了?”
妈妈没有看他,甚至没有换鞋,就那么径直地走进来,把手里的布兜,重重地扔在了饭桌上。
布兜的袋口没有系紧,里面的东西,因为惯性,滚了出来。
那是一捆钱。
崭新的,用银行的牛皮纸带捆得整整齐齐的,红色的大团结。
那一捆钱,静静地躺在我们家那张掉了漆的、油腻的方桌上,在15瓦灯泡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刺目的光芒。
我和舅舅都看呆了。我们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的样子。那红色的光,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舅舅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贪婪又狂喜的光。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摸那捆钱,但手伸到一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抬头看着妈妈,脸上的表情,敬畏多于喜悦。
“姐……这……这是……”
妈妈依然没有说话。
她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拧开水龙头,把手伸到冰冷的水流下,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
她洗得很用力,很慢,仿佛手上沾了什么看不见的、极其肮脏的东西。
她用那块已经洗得发硬的“蜂花”牌檀香皂,反复地搓揉着她的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甲缝,直到手背的皮肤,被搓得通红。
那晚,家里没有人再提起那笔钱的来历。
它像一尊沉默的神像,被供奉在我们家最深的秘密里。
舅舅程伟因为心虚和敬畏,不敢再问。
而我,则从妈妈那晚冰冷的眼神里,读懂了一种不容触碰的威严。
我们都默契地,将这个话题,埋在了心底。
外公的病,因为那笔钱的及时到位,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医生说,只要后续康复跟得上,就有希望站起来。
家里的气氛,除了妈妈之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舅舅又恢复了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甚至开始在饭桌上,跟我讲一些他在乡下时的风流韵事。
每当这时,妈妈就会放下碗筷,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然后,里面会传来巨大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只有妈妈,依然沉默着。
她开始以一种更加偏执的方式,投入到对“整洁”的维护中。
她把我们家所有的床单、被罩、窗帘,全部拆了下来,泡在巨大的搪瓷盆里,倒进去半袋洗衣粉,反复地搓洗、漂白,直到它们在阳光下,白得刺眼。
她把家里所有的碗筷,都放进开水里煮,一遍又一遍。
她甚至用一块小小的抹布,跪在地上,把我们家每一块地砖的缝隙,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上了发条的机器,试图用这种极致的清洁,来对抗某种正在她身体内部,悄然蔓延的“不安”。
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原本就清瘦的脸颊,微微地凹陷了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也更空洞了。
她吃饭的时候,常常会对着一碗白米饭发呆,筷子夹着一根青菜,悬在半空中,许久都不动一下。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寄托。
她比税改最忙碌的时候还要拼命。
她不再只是完成自己的任务,而是主动去帮助科室里所有的人。
谁的报表有错漏,她会默默地拿过来,重新核算;谁的业务不熟练,她会不厌其烦地讲解。
她成了整个科室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同事们都开玩笑说:“程蕾啊,你这是要把自己当铁人炼啊。”
每当这时,她只是淡淡地笑一下,不解释。
我们原本清苦、封闭的生活里,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些新的东西。它们不突兀,甚至带着体恤和关怀的温度。
有一次,妈妈下班回来,布兜里多了一瓶玻璃瓶装的、看起来很高级的牛奶,和一小袋核桃。
她把牛奶热了给我喝,又把核桃仁一颗颗地剥好,放在小碗里。
我问她这是哪儿来的。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低声说:“是……是局里工会,看我们家困难,特别照顾的。”
我信了。因为那牛奶和核桃,都带着一种“组织关怀”般正确的、无可挑剔的气息。
还有一次,她带回来一本崭新的、硬壳封皮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
那本书,当时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是内部学习资料。
她把那本书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好书皮,每天晚上,都会在灯下研读。
那本书的扉页上,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苍劲有力的赠言,但我从未有机会看清写的是什么,因为妈妈用一张小小的白纸,把那行字给贴住了。
这些东西,就像一滴滴温水,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注入到我们原本清苦、封闭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