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我九岁的夏天,时间仿佛是被南方梅雨季的湿气泡软了,变得缓慢而又漫长。

我们税务局家属院那栋三层高的苏式红砖楼,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露出了陈旧的底色,楼前那两棵巨大的香樟树,叶子油亮得发黑,终日散发着一股浓郁又清凉的苦香。

我的世界,是从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开始的。

窗外就是香樟树,雨点打在宽大的叶子上,声音沉闷又连绵,像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催眠曲。

我喜欢用手指,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玻璃上画画,画出一个小人,再看着水珠顺着他画出的身体汇集、滑落,像流下一滴滴眼泪。

我们的家很小,三十平米不到,用一道半旧的印花布帘子隔开。

帘子外面是妈妈和我吃饭、写字的地方,一张掉漆的方桌,一个吱呀作响的钻石牌吊扇。

吊扇转得很慢,像个疲惫的老人,搅动的风也是湿热的。

帘子里面是我们的床,我和妈妈一人一头。

她头发上蜂花洗发水的清淡香味,混合著樟脑丸和黄梅天的霉味,是我童年里最能让我感到安稳的气息。

爸爸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彻底忘记了。

妈妈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跑运输,一年到头也回不来。

但我隐约知道,这只是她编造的,说给我听,也说给邻居们听的谎言。

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在床底的木箱里,翻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已经泛黄的《离婚协议书》。

我认识那上面的字。

我没有问妈妈,只是默默地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放回了原处。

从那天起,我学会了做一个比同龄人更沉默的孩子。

妈妈叫程蕾,是县税务局的一名干部。

每天早上,她都会在帘子后面换上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税务制服,把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利落的发髻。

她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在室内不见阳光的、细腻的白,细边的眼镜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阿姨们多了几分书卷气。

她总是先给我冲好一碗麦乳精,再卧一个荷包蛋,看着我吃完,然后骑上那辆28寸的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巷子口的雨雾里。

她的自行车后座,曾经是我的专属座位。

但上了小学后,她就不怎么带我了。

她说,男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

于是,我每天就撑着一把小黄伞,踩着地上的水洼,独自去上学。

税务局家属院离我的学校不远,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老街。

街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店铺:散发着药材味的药铺,挂着腊鸭和香肠的南货店,还有一家理发店,门口总坐着几个穿着跨栏背心、摇着蒲扇的老头。

生活就像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收音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播放着固定的节目。

早上是《新闻和报纸摘要》,中午是评书《杨家将》,晚上则是《城乡点歌台》。

日子平淡,琐碎,但有一种让人心安的规律感。

妈妈就是这个规律的维护者。

她的生活,就像一本被她反复审计过的账册,每一笔开销,每一个步骤,都被精确地计算和安排过,严丝合缝,井井有条。

比如,我们家的晚饭,总是雷打不动的三菜一汤。

一荤,一素,一个炒时蔬,再加一碗紫菜蛋花汤。

荤菜通常是她从菜市场买来的、最便宜的带点肥的猪肉,切成薄片,用酱油和淀粉腌过,再和青椒一起爆炒。

她说,男孩子要长身体,不能缺了油水。

她的厨艺算不上好,做的菜总是清清淡淡,但她切的菜,却像她的字一样,工整得近乎偏执。

土豆丝细得像粉丝,豆腐干切得像火柴棍,青椒的棱角都被她细细地剔掉。

她对“整洁”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追求。

地面永远拖得一尘不染,能映出人影。

衣服永远叠得有棱有角,塞在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木箱里。

就连我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哪吒闹海连环画,只要被她看见,她也一定会停下手里的事,用她那双漂亮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书页抚平,再用一个小小的铁夹子夹好,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

而这份近乎偏执的秩序感,在她每天下班后,换下那身蓝色税务制服时,会以一种更私密、也更让我着迷的方式,展现出来。

我们家的卫生间很小,就在厨房旁边,没有门,只挂着一道半旧的塑料帘子,上面印着褪色的小鸭子图案。

每天傍晚,妈妈从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走进那道帘子后面,里面会传来哗哗的水声。

南方的夏天,天气闷热,她从单位回来,脚上总是穿着一双薄薄的、肉色的丝袜。

那种袜子,家属院里很多阿姨都穿,但没有谁穿得像她那么好看。

她脱下来的袜子,从不会像爸爸以前那样,随手扔在床边或椅子上。

她会先用清水,仔细地将它们洗干净。

我常常假装在客厅里玩弹珠,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被帘子下方露出的那一小片光景所吸引。

我能看到她赤着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她的脚很秀气,脚踝纤细,脚趾圆润。

她会把换下来的丝袜,放在一个专用的搪瓷脸盆里,倒上一点点洗衣粉,用她那双漂亮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揉搓。

那动作,不像在洗一件脏东西,更像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易碎的艺术品。

白色的泡沫,会顺着她洁白的手腕,缓缓地往上爬。

洗完后,她会把袜子拧干,但又不会拧得太干,生怕破坏了那脆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纤维。

然后,她会用两个小小的、带着粉色塑料夹子的衣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分别夹好,挂在卫生间里那根专门牵出来的、细细的铁丝上。

那两只被水洗过、半透明的袜子,就在那里,安静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

水滴落在下面的脸盆里,发出“嘀嗒、嘀嗒”的、极有规律的声响。

我们家那盏昏黄的灯泡,光线会穿透那层薄如蝉翼的尼龙材质,让它看起来像两条被挂起来的、散发着朦胧光晕的、有生命的蝉蜕。

一股混杂着蜂花牌檀香皂和她脚上独有的、淡淡的汗味的、温暖而又陌生的气息,会从帘子后面,悄悄地弥漫开来,萦绕在整个屋子里。

我总会忍不住,想凑近了去闻。

有时候,趁她不注意,我会偷偷地溜进卫生间,站在那两只正在滴水的袜子下面。

我会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

那股味道,会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跳加速的眩晕。

那不是单纯的香味,那里面,有妈妈的温度,有她的疲惫,有她走过的路,有她身上那种永远干净、永远一丝不苟的、属于她自己的味道。

这种秩序感,是她在那个混乱的、黏稠的夏天里,为我们俩建立的唯一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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