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舅舅程伟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直到外公的病情彻底稳定,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他才找了个借口,回了乡下。
他走的时候,顺走了我两本连环画和妈妈放在抽屉里的几块钱零钱。
妈妈发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在舅舅睡过的地铺上,倒了半瓶花露水,然后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刷洗那块被他睡出人形印记的地板。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她没有抽烟,也没有发呆。
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收征管法实用指南》。她没有看,只是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
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那里面,有感激,有敬畏,有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后,不敢松手的依赖。
我忽然意识到,那捆钱所开启的,并不仅仅是外公的康复之路。
它也开启了另一扇门。一扇妈妈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会通往何方的大门。
那个漫长而又混乱的夏天,终于随着第一声秋蝉的鸣叫,落下了帷幕。
外公出院后,被舅舅程伟接回了乡下老家。
据说,外公虽然命保住了,但半边身子不太利索,说话也含含糊糊,需要人长期在身边伺候。
舅舅以此为由,向妈妈又“借”了两百块钱,说是给外公买营养品,然后就带着外公,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舅舅走后,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宿舍,仿佛瞬间变得空旷了许多。
那股盘踞已久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颓败气息,终于被秋日干燥的风所吹散。
妈妈用了一个周末的时间,进行了一场近乎仪式感的大扫除,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擦拭、晾晒。
当那股熟悉的、干净的蜂花牌檀香皂的味道,重新成为我们家空气的主调时,我才感觉到,那个夏天,真的结束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
妈妈不再深夜拖地,也不再对着饭碗发呆。
她又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的税务干部模样,每天准时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上班。
只是,她比以前更沉默了,也更忙了。
她桌上那些关于“税改”的文件,堆得更高了。
我也重新回到了学校,升上了四年级。
我的同桌,依然是曾文静。
曾文静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她就像是那种养在窗台上的、需要精心呵护的茉莉花,干净、文静,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
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我们县一中的老师,是真正的文化人。
她每天都穿着干净的连衣裙,头发上别着不同颜色的蝴蝶结发卡。
她的铅笔盒是双层的,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削得尖尖的中华牌铅笔和一块雪白的4B橡皮。
而我,则更像我们家属院墙角那棵野生的、没人打理的香樟树。我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铅笔也总是用到捏不住了才肯扔掉。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跟我说话。
她会把她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带着英文包装纸的糖果,悄悄地塞给我一颗。
她也会在我因为答不上问题而被老师罚站时,偷偷地在下面对我做鬼脸。
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嘲笑过我“没有爸爸”的同学。
她就像那个夏天里,唯一透过乌云,照进我生活里的一缕阳光。
那个周二的下午,自习课上,我正在和一道复杂的应用题较劲,曾文静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我。
“何晨,”她压低声音,像只小猫一样在我耳边说,“这个周末,县里的新华书店,不是要开一家分店吗,就在咱们学校附近。我听我爸爸说,开业那天会有很多新书,还有打折活动。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
新华书店,在我印象里,是一个明亮、干净,但又有点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
里面的书都用塑料封皮包着,很贵,我只在开学时,才会跟着妈妈去买教辅材料。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小声补充道:“我妈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自己去买一本新出版的散文集,我上周在《中学生阅读》上看到推荐了。我们可以一起挑,剩下的钱,我请你喝亚洲沙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让人无法拒绝。我点了点头。
就在我点头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笼罩了我们的课桌。
我一抬头,就闻到了一股混杂着汗味和某种我不熟悉、但感觉很“洋气”的古龙水味的陌生气息。
是林海峰。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们旁边,身边没有跟着他那两个惯常的小跟班。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踢我的桌子,也没有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
他只是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我的桌角上,身体前倾,看着曾文静,脸上挤出一个他自以为很潇洒的笑容,露出一口因为吃了太多糖而有些发黄的牙。
“又去看书?那些字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人的。”他的声音很大,像是生怕教室里其他人听见,“我爸给我搞了台电脑,联想的!白色的!还能上网呢!你们知道上网是啥不?就是能跟全世界的人一起玩一个游戏,你在里面可以当国王,也可以当魔法师,比看那些假巴巴的故事刺激多了!”
“全世界”,这个词,在2000年的我们这间小小的教室里,不亚于从天而降的外星飞船。全班同学,包括我,都投去了震惊和羡慕的目光。
林海峰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从他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带有很多拉链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扁扁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张闪着银光的碟片。
“看见没?《万王之王》!台湾那边过来的,要用专门的代理才能玩!我哥帮我搞的号。周末来我家,我带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世界。”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曾文静,那眼神,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种急于找到同类的、不容置疑的炫耀。
我看到曾文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
那里面,有作为孩子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来自书香门第的矜持和抗拒。
她能分清,“当国王、当魔法师”和爸爸口中那些“陶冶情操的文学作品”之间的区别。
“谢谢你,林海峰,”她小声而又礼貌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大人般的认真,“不过我爸爸说,玩物丧志,虚拟世界的东西,终究是假的。”
林海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抛出的、足以让全班同学疯狂的“新世界”,会被如此轻描淡写地、甚至带着一丝智力优越感地拒绝掉。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股被驳了面子的恼怒,开始在他眼里聚集。
但这一次,他没有发火。他只是收起了那副炫耀的姿态,看着曾文静,又看了看我,然后用一种近乎“恨铁不成钢”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说:
“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听那些咿咿呀呀的破歌?”
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银灰色的、扁扁的金属盒子,还有一副白色的、线很细的耳机。
“MD,听过没?”他把那个金属盒子在我们眼前晃了晃,“索尼的!我爸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一张碟片,能存几十首歌呢!我哥给我拷的,都是那边最流行的,叫什么……”化学兄弟“,你们肯定没听过,那才叫音乐!”
他熟练地把耳机戴上,按了一下播放键,然后闭上眼睛,露出一副极其陶醉的表情,手指还在桌子上跟着某种我们听不到的、强烈的节奏用力敲打。
那一瞬间,他仿佛与我们这个嘈杂的、充满了粉笔灰味道的教室,隔绝开来,进入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由密集的鼓点和奇异的电子音效构成的、孤独而狂暴的世界。
他陶醉了一会儿,然后摘下耳机,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把其中一只耳机,递向了曾文静。
“听听!这才是未来的声音!比你们那些软绵绵的东西强多了!”
这一次,曾文静没有立刻拒绝。
对于一个生活在安稳、宁静世界里的女孩来说,那种从林海峰身上散发出来的、充满力量和未知气息的音乐,是具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的。
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好奇和一丝丝的渴望。
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正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支用到只剩一小截的、秃头的中华牌铅笔。
我的文具盒,是那种最普通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边角因为摔过好几次,已经撞得凹了进去。
那一刻,林海峰甚至不需要再说任何一句话。
他只是举着那只洁白的、散发着数码产品特有气息的索尼耳机,就轻易地,在我们三个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鸿沟。
一边,是属于他的,可以轻易拥有最新科技、接触到遥远国度轰鸣的、闪闪发光的新世界。
另一边,是属于我的,那个停留在铁皮文具盒和亚洲沙示的、陈旧的旧世界。
而曾文静,就站在这道鸿沟的中间。
我看到她犹豫了。她的手,抬起了一点点,似乎想要去接那只耳机。
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谢谢,我……我不太喜欢戴耳机,耳朵会疼。”她找了一个很蹩脚的理由,然后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书本。
林海峰脸上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他收回耳机,看着曾文静,又看了看我,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不带愤怒,却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成年人般的怜悯。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他的MD和耳机,慢条斯理地收回他那昂贵的书包里,然后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踹板凳,也没有撂狠话。
但他的那种姿态,那种“我都把我的世界分享给你们了,你们却不识抬举”的无声的骄傲,比任何一句羞辱,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落在我和曾文静的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我无法理解的“不识好歹”的议论。
“别理他。”曾文静在我旁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
她的声音,比刚才少了几分坚定,多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失落。
我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妈妈正在灯下看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
她没有穿单位那身洗得发白的制服,而是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丝质的睡裙。
我们家那盏15瓦的灯泡,光线昏黄,照在她身上,那件睡裙泛着一层柔和而朦胧的光晕,像月光下的湖水。
她的头发没有像往常一样盘起来,而是随意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正在看书的、专注的侧脸。
她看到我回来,抬起头,问我怎么了,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我没有提学校里发生的事,只是说“今天考试没考好”。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她的手,很温暖,带着一股好闻的檀香皂的味道。
我能看到,她坐着的时候,那件丝质睡裙的下摆,会滑到膝盖以上,露出她一截光洁、匀称的小腿。
她似乎并没有在意,又或许是在自己家里,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我们家很小,她坐在桌边,双腿会自然地并拢,斜斜地放在一边。
我坐在她对面,写著作业,目光却总会不受控制地,落到她那双穿着薄薄的肉色玻璃丝袜的脚上。
那袜子很薄,几乎是透明的,紧紧地包裹着她秀气的脚踝和脚背,脚尖的部分,因为要耐磨,颜色会稍微深一些,透出一点点她涂着蔻丹红的、圆润的脚趾甲的轮廓。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走神,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把头埋进作业本里,脸颊发烫。
我坐在她对面,心里却一直在想着白天发生的事。
想着曾文静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复杂情绪的眼睛,和林海峰那个银灰色的、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索尼MD,以及那听起来就充满力量的“化学兄弟”。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家和林海峰家的“不一样”,不仅仅是有没有钱。
妈妈是税务局的干部,我们的生活比家属院里很多下岗的叔叔阿姨家要好得多。
那种“不一样”,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是一种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关于生活方式,关于见识,关于如何定义“好东西”的,巨大的鸿沟。
而我,就站在这道鸿沟的此岸,遥遥地望着彼岸那个属于林海峰的、由电脑、网络和MD构成的、闪闪发光的世界。
我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我是否能跨过这条鸿沟。
我只知道,从那个下午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自卑”的种子,第一次,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