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关于新华书店的约定,最终没有实现。
周末,曾文静没有来找我。
周一上学时,我看到她的座位是空的。
后来听班长说,她发烧了,请了病假。
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有来学校。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掉了一块。
我想象着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湿毛巾的样子。
我甚至想过,放学后,去她家看看她,但又不知道该带些什么礼物,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
没有了曾文静的教室,变得有些乏味。
林海峰也没有再来找过我的麻烦,他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
课间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走廊里追逐打闹,而是会和几个同样家境不错的男生,围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讨论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比如“OICQ的等级”、“千年里的僵尸”,或者“传奇里的裁决之杖”。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秘而不宣的优越感。
而我,则彻底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壳里。
我的世界,又重新变回了只有妈妈,和我们家那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充满了檀香皂味道的单身宿舍。
妈妈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这些变化。
她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场席卷了整个税务系统的“税改”浪潮,和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里。
她的忙碌,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种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疲惫。
而是一种更主动、更亢奋,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投入。
她开始带回来一些我看不懂的、画着各种流程图的草稿纸,上面用红蓝两种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
她会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对着那些草稿纸出神。
有时候,她的筷子会停在半空中,眉头紧锁,然后又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立刻放下碗筷,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我们家的那盏15瓦的灯泡,也换成了一个40瓦的。
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很多,但也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她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角那些因为睡眠不足而爬上来的细纹。
一些新的、不属于我们家原有生活轨迹的东西,也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正在厨房里,用一把崭新的、我从未见过的白色陶瓷刀,切着番茄。
那把刀的样子很奇特,刀身雪白,比我们家那把用了多年的铁皮菜刀要轻巧、锋利得多。
她用它切菜,几乎听不到“笃笃”的声音,只有刀刃划过番茄时,那种极其顺滑的、轻微的“嘶嘶”声。
我问她,这刀是哪儿来的。
她切菜的手顿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单位发的。说是……进口的,让我们这些先进工作者,体验一下新产品。”
她的解释,听起来天衣无缝。
还有一次,我们家的吊扇坏了,在那个闷热的初秋,变成了一个纹丝不动的摆设。
舅舅程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这个消息,又提着一网兜橘子,从乡下赶了过来,自告奋勇地说要帮我们修。
他踩着凳子,拆了半天,弄得满地都是灰尘,最后满头大汗地宣布,是里面的线圈烧了,得换个新的。
就在妈妈为了买新吊扇的几十块钱而发愁时,第二天下午,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抬着一台崭新的“美的”牌落地扇,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那台电风扇,是白色的,有着漂亮的流线型设计,可以摇头,可以定时,比我们家属院里任何一家的电风扇都要高级。
工人说是税务局家属区的福利,统一更换老旧电器,让我们签字就行。
舅舅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围着那台新电扇,啧啧称奇,一个劲儿地夸“党的政策好”,夸“税务局的福利就是不一样”。
只有我知道,那天,家属院里,除了我们家,没有第二家换了新电扇。
妈妈没有再解释什么。
她只是在签收单上,用她那手漂亮的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把那台坏掉的旧吊扇,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用报纸包好,放在了床底下。
那个晚上,舅舅赖在我们家,非要体验一下新电扇。
我们三个人,坐在桌边吃饭。
落地扇开着最低档的风,安静又柔和地吹着。
舅舅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儿地夸风扇好,说这风吹在身上,感觉都比别人的金贵。
妈妈却没什么胃口。
她只是沉默地吃着白米饭,眼神,时不时地,会飘向那台正在安静运转的、雪白的电风扇。
那眼神很复杂,像是在看一个朋友,又像是在看一个债主。
夜里,我被客厅里传来的、压抑的说话声吵醒。我悄悄地掀开帘子,看到舅舅和妈妈,正坐在桌边。
“姐,你跟我说句实话,”是舅舅的声音,他大概又喝了点酒,带着几分试探和好奇,“这又是送刀,又是送电扇的……你这到底是走了什么运道?姐夫虽然没了,但咱爸这病,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妈妈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只听到她用一种极其疲惫,又极其冰冷的声音说:“程伟,不该你问的,别问。吃你的饭,住你的,再多说一句,就回乡下去。”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舅舅急了,“姐,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不容易。这无缘无故的,又是送这又是送那的,我怕你……我怕你被人骗了!”
妈妈慢慢地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说:“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只要记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别再给我惹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
舅舅被她那副样子吓住了,不敢再说话。
一个星期后,曾文静终于回到了学校。
她看起来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不像以前那么有精神了。
我把这几天老师讲的课,都记在了本子上,下课后,拿给她看。
“谢谢你,何晨。”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那天下午放学,我跟她一起走出校门。快到她家楼下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从她家那栋楼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尖利,男人的声音压抑。
虽然听不清在吵什么,但那股暴躁的、充满火药味的气氛,隔着很远都能感觉到。
我看到曾文静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书包的背带。
我小声问她:“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抬起头,对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我到家了。你快回去吧。”
她说完,就匆匆地跑进了楼道,像是在躲避什么一样。
我站在她家楼下,还能隐约听到楼上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我忽然明白了,她那天没有来找我,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发烧。
原来,她那个看起来那么完美、那么令人羡慕的家,也会有这么大的吵架声。
原来,她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也会藏着和我一样的、不想被人发现的秘密。
我站在那棵高大的黄桷树下,看着她家亮起灯光的窗户,心里忽然没有那么自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说不清的难过。
那个秋天,我和曾文静,都长大了不少。我们都学会了,把各自家里的那扇沉重的大门,在心里,关得更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