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伴随着“沙沙”声的夜晚过去后,妈妈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依然在清晨给我冲麦乳精,在深夜里看那本厚厚的《复活》,她依然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整洁,来对抗生活的混乱。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能感觉到,我们家那根因为外公生病而绷紧的弦,并没有松下来。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以一种更内在、更沉默的方式继续拉扯着妈妈。
那本《复活》,她看得越来越慢了。
有时候,一整个晚上书签都停留在同一页。
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看着某个更遥远、更让她费神的东西。
我们家那台红色的拨盘电话机,成了这个家里最神秘,也最让我感到不安的物件。
它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因为单位的公事而响起。但每隔几天,总会在某个固定的、晚饭后的时间,发出“铃铃铃”的、清脆的声响。
每一次,妈妈都会像一只受惊的鸟一样,身体微微一颤。
然后,她会放下手里的碗筷,或者针线,走到电话机旁。
她不会立刻接起来,而是会先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做某种心理建设。
接起电话后,她总是说得很少。
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安静地听。
我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从她嘴里飘出来的词:“嗯”、“好的”、“知道了”、“谢谢您关心”。
她的声音,会变得比平时更柔软,也更客气,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恭敬的距离感。
每一个电话,都不会超过五分钟。
挂了电话后,她常常会陷入更长久的沉默,有时候会去阳台上站很久,有时候,则会拿起那本《复活》,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摩挲着它深绿色的、冰冷光滑的封皮。
我知道,电话那头是那个儒雅的吕叔叔。
但那个冬天,他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出现在我们家里。
直到一个下着小雨的周三晚上。
那天,妈妈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她下班回来,给我带了一只我一直想要的发条青蛙玩具。
晚饭,她也难得地炒了一个荤菜——韭黄炒鸡蛋。
金黄的鸡蛋,配上嫩绿的韭黄,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有食欲。
饭桌上,她甚至还和我开起了玩笑,问我学校里有没有小姑娘给我写情书。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我的窘迫样,发出了久违的、清朗的笑声。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站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个穿着深色风衣、头发上带着一层细密雨意的吕叔叔。
“没打扰你们吧?”他笑着说,声音温和又有磁性,“刚在附近开完一个会,路过这里,想起有份关于税改的文件,明天开会要用,落在办公室了,想让你帮个忙,去单位取一下。”
“啊……好,好的。”妈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就要去拿挂在门后的钥匙。
“不急,不急,”吕叔叔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我们的饭桌上,笑着说,“先吃饭,吃完饭再去。正好,我有些关于文件里的细节,想跟你当面讨论一下。”
他很自然地就走了进来,在我的身边坐下。妈妈给他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给他盛了一碗饭。
那一晚,我们家那张小小的饭桌上,再次充满了那种类似家庭的、温暖而和谐的气氛。
他没有再跟我聊“鲁提辖”,而是和妈妈聊起了那本《复活》。
他们聊着聂赫留朵夫的忏悔,聊着玛丝洛娃的苦难,聊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关于“灵魂”和“人性”的话题。
妈妈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我曾在她研读业务时见过的、专注而又明亮的光。
在讨论某个观点时,她甚至会因为激动而和吕叔叔发生小小的争论。
她的脸颊,因为兴奋和那一点点酒精(她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红酒),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那一刻的她,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有生气。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户,发出“噼啪”的声响。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到了我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妈妈站起身,对我说:“何晨,去睡觉。”然后,她又对吕叔叔带着一丝歉意地说:“吕局长,您坐,我先去把文件给您取回来。”
“不用,”吕叔叔也站了起来,笑着说,“外面雨大,你一个女同志不方便。我开车送你过去,拿了文件,再送你回来。”
这个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法拒绝。
妈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走进房间,拿了一把伞,又穿上了一件外衣。
临走前,她走到我的床边,帮我掖了掖被角。我假装已经睡着了,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杂着饭菜香、红酒香和她独有体香的、温暖的气息。
我听到她和吕叔叔一起走出了家门,我听到楼道里,他们俩一前一后的、沉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没有睡着。我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打湿的、无尽的黑夜。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多久。
在孩子的世界里,等待的时间总是被无限拉长。
我只知道,当妈妈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我房间里那只小小的闹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她回来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像一只怕惊扰了谁的猫。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漱,也没有开客厅的灯。
我从帘子的缝隙里,能看到她就那么站在门口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淋湿了的、孤零零的石像。
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要在那里站到天亮。
然后,她动了。
她没有走向卧室,也没有走向卫生间,而是径直地、像梦游一样,走到了那台红色的拨盘电话机旁。
我看到她拿起听筒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这一次,她没有沉默,也没有客气。她的声音,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哭腔、委屈和某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喂?”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熟悉的、沉稳而又温和的男声。
妈妈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紧紧地握着听筒,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努力想要平复下去的呼吸声。
“……吕局长,”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颤抖,“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自然的、带着关怀的语气问:“到家了?雨很大,没淋着吧?”
“没……没有,谢谢您送我回来。”妈妈的回答,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却又无比漫长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妈妈正在组织着她的语言,那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
“那个……吕局长,”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刚才在办公室……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急于解释的恳切和一种害怕对方真的误会了的恐慌。
“我就是……就是觉得,太晚了,孤男寡女的,影响不好。”她找了一个很蹩脚,也很正确的理由。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
我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总是那么沉稳,穿透力不强。
但我看到,随着电话那头的话语,妈妈那原本紧绷的、像要断掉一样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地张开了。她那双一直盯着地面、不敢抬起的眼睛,也慢慢地,抬了起来,看着面前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的墙壁。
电话那头又说了一会儿。
妈妈只是“嗯”、“嗯”地应着,声音里的那种紧张和恐慌,正在一点点地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愧疚和某种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最后,我听到妈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我知道了,谢谢您。您也……早点休息。”
她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妈妈还举着那个已经没有了声音的听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看到,她慢慢地,把听筒放了回去。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台红色的、冰冷的电话机外壳。
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滚烫的、却又舍不得放手的烙铁。
过了很久,她才转过身,走进卫生间。
哗哗的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我知道,她想洗掉的,不仅仅是身上的雨水,更是那份让她无所适从的唐突以及那份因为自己“坚守了底线”,却又仿佛误解了别人的、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愧疚。
我用被子,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头。
那时候我还没明白。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拒绝,并不是结束,它恰恰是另一场更漫长、也更磨人的拉锯战的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