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但也终有尽头。当家属院窗外那棵高大的香樟树,重新抽出嫩绿得近乎透明的新芽时,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的生活,也似乎随着季节的更替,重新回到了某种固定的轨道上。
妈妈依然忙碌,但那种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质,似乎被她用一种更强大的、后天习得的平静给包裹了起来。
她会在深夜里,一边听着复读机里流淌出的、舒缓的钢琴曲,一边在灯下,一丝不苟地用红蓝两种颜色的笔修改着那些我看不懂的税改流程图。
而我,则重新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那个由粉笔灰、课间操的广播声和同桌曾文静身上淡淡的墨水香味所构成的、熟悉的世界里。
曾文静的病,在开学后不久终于好了。
但重新回到座位上的她,却像是被一场大病抽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她的话变少了,也更少笑了。
以前,她会在自习课上偷偷地在草稿纸上画小人,或者跟我讲她周末又看了什么有趣的课外书。
但现在,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节课。
她的眼神,也常常会变得很飘忽。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明明看着我,但那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我,落在了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让大家用“虽然……但是……”造句。
轮到曾文静时,她站起来,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很轻,但全班同学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家那盆茉莉花,虽然每天都浇水,晒太阳,但是……它还是生病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忧伤。全班同学都觉得这个句子造得很奇怪,但只有我知道,她说的可能并不仅仅是那盆花。
放学后,我们一起走出校门。
快到她家楼下时,她会习惯性地放慢脚步。
那栋楼里,不再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感到窒息的、死寂般的安静。
“我爸爸最近,很喜欢喝酒。”有一次,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说:“喝酒……伤身体。”
“他以前不这样的,”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妈妈说,他是……工作上,不顺心。”
我能感觉到,她在用这种小心翼翼的、碎片化的方式,向我这个她唯一能信任的同类,发出一种寻求共鸣的信号。
而我只能像个无能为力的哑巴一样,沉默地听着。
我们俩,就像两只过早地感受到了寒意的小动物,下意识地想要凑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海峰,则以一种更彻底的方式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用他那个新世界来吸引或攻击我们。他彻底地沉浸到了那个由电脑和网络构筑的、我们无法企及的世界里。
他的座位,被调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他上课的时候,不再睡觉或捣乱,而是会把一本很厚的、印着奇怪英文和代码的、名叫《电脑爱好者》的杂志,夹在课本里看得津津有味。
课间的时候,他会和几个同样家境不错的男生,围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讨论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
“……昨天晚上,我又在石墓阵烧了一夜的猪,爆了一本《半月弯刀》!”
“……真的假的?你现在多少级了?我才刚学会召唤骷髅……”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秘而不宣的骄傲和兴奋。
他们有属于自己的黑话,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荣耀。
那个世界,将我和曾文静,以及教室里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彻底地排斥在外。
这种无视,远比他之前任何一次挑衅,都更让我感到那道鸿沟的巨大和冰冷。
我们三个人,就像三条行驶在不同航道上的小船,虽然还同处于一间教室里,却已经渐行渐远,驶向了各自完全不同的、由家庭所铺就的未来。
那道已经存在的裂痕,是在期中考试之后以一种近乎于羞辱的方式,被彻底地撕开的。
那次考试,我考得很差。因为外公生病,因为家里发生的种种变故,我落下了很多功课。我的数学第一次没有及格。
曾文静,依然是班里无可争议的第一名。她的名字,被红纸写在光荣榜的第一行,贴在教学楼最显眼的位置。
而林海峰,则考了全班倒数第三。他的试卷被老师用红笔画满了叉,惨不忍睹。
但在考试成绩公布后的第二周,一件让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林海峰的爸爸,丰泰集团的林老板,以公司慈善的名义,向我们学校捐赠了一个全新的电脑教室。
二十台崭新的、白色的联想电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间新装修的教室里,屏幕上还贴着蓝色的保护膜。
在那个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校长用一种极其激动和高亢的语调,在国旗下,对林老板的“慷慨义举”和“对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表示了最衷心的感谢。
然后,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林海峰,这个全班倒数第三的差生,作为“捐赠方的学生代表”被请上了主席台。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明显是新买的名牌运动服,从校长的手里接过了一张写着“捐资助学,情系教育”的、巨大的红色奖状。
那一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那副因为尴尬和不知所措而显得有些僵硬的笑容上。
台下,他的父亲林老板,那个总是叼着雪茄、满脸横肉的胖男人,正站在一群校领导的簇拥中,满面红光地为他鼓着掌。
我站在队伍里,看着主席台上那个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林海峰,又看了看站在我身旁,那个因为考了第一名,本应上台领取奖状,此刻却只能和我一样,站在台下鼓掌的曾文静。
我看到曾文静那张总是很文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和我一样的、充满了困惑和茫然的表情。
我忽然觉得,我们平日里在课堂上学的那些,关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诚实和努力的道理,在主席台上那张巨大的、刺眼的红色奖状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那天,我开始对这个看似公平的、用分数来衡量一切的世界,产生了怀疑。
而这种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再也无法拔除了。
那个充满了困惑和茫然的春天,最终还是在日益聒噪的蝉鸣声中,滑向了夏天。
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像一张早已注定好命运的判决书,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
曾文静依然是第一,我勉强挤进了中游,而林海峰,则毫无悬念地继续在榜单的末尾徘徊。
那张写着“捐资助学”的巨大奖状,在学校的宣传栏里被晒得微微褪了色。
但它所带来的那场无声的地震,其余波却还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里久久回荡。
暑假如期而至。
妈妈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局里要搞一个关于税改的、全省性质的成果展览,她是主要的筹备人之一。
那段时间,她几乎是以单位为家,每天都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身的油墨味回来。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管我。
就在这时,舅舅程伟又一次恰好地出现在了我们家。
他这次来,不再是两手空空,而是提着一个印着娃哈哈字样的、红色的铁皮礼盒,里面装着几瓶八宝粥和一些饼干。
他满面红光,看起来精神焕发,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姐!晨晨!”他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嚷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弟我,要出人头地了!”
原来,他所在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土产公司,终于要进行改制,准备和一个香港来的老板合资搞一个农副产品深加工的工厂。
而舅舅,凭借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常年在棋牌室里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居然提前巴结上了港商派来的一个经理,被许诺在新工厂里当一个管仓库的小头头。
“姐,你别看这官不大,”他得意洋洋地对我妈说,“这可是合资企业!以后我就是白领了!跟那些泥腿子可不一样了!”
他这次来,除了炫耀,还有一个目的。
他看我一个人在家没人管,便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带我去乡下体验生活,让他这个未来的“白领”舅舅,好好地带我见见世面。
妈妈大概是忙得实在分身乏术,也或许是觉得乡下空气好,有助于我散心。在舅舅再三保证会把我照顾得白白胖胖之后,她居然同意了。
于是,我就坐上了舅舅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零件哪儿都响的凤凰二八大杠,一路颠簸着,去往那个我只在外公生病前偶尔才会去的、遥远的乡下。
乡下的夏天,和县城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里没有高楼,没有汽车的喇叭声。
只有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稻田,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蜿蜒的田埂。
空气里,充满了青草、泥土和牲畜粪便混合在一起的、浓烈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巨大的、不知名的蝴蝶,在野花丛中翩翩起舞。
蜻蜓低低地飞着,翅膀在阳光下,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纸。
舅舅的土产公司,就在镇子的入口处。
那是一排低矮的、灰色的平房,墙皮已经大面积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积压多年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农产品,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发了霉的味道。
这里就是舅舅即将“出人头地”的地方。
我的暑假生活,就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近乎于停滞的节奏展开了。
舅舅每天都忙着和他那些未来的“同僚”们,喝酒、打牌,商量着新工厂成立后,如何“大展宏图”,根本没时间管我。
而我则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的避难所。
土产公司的隔壁,是镇子上的卫生院。
卫生院后面,有一排老旧的、青砖黛瓦的教职工宿舍,据说以前是给老中医和家属们住的,现在大多已经空置了。
只有一个院子还住着人。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院子,是因为它门口那棵巨大的、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的黄桷树。那棵树,比我们家属院里的香樟树,还要老,还要大。
而那个女孩,就坐在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
她看起来比我大几岁,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很白,是那种因为不常出门晒太阳而显得有些苍白的、不健康的白。
她很安静,甚至比曾文静还要安静,但那种安静,不是文静,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静。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一条灰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最普通的塑料凉鞋。
她就坐在一张小小的竹凳上,手里捧着一本很厚很厚的、连封皮都磨损了的、砖头一样的书。
她看得那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那本书。连我这个陌生人在她院子门口站了很久,她都没有抬一下头。
她,就是郑文清。
我是在后来偷听舅舅和镇上的人聊天时,才知道她的名字和她那令人唏嘘的身世。
她是跟着外公住在这里的。
她的外公,是卫生院那个退休了的、德高望重的老中医。
而她的父母,据说,原本都是东北抚口那边,一个大工厂里的大人物——一个是总工程师,一个是厂办的干部。
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父亲被抓进去了,母亲则在一个雪夜里跳了楼。
于是,她就成了孤儿,被外公从千里之外的东北,接到了这个南方的、偏僻的小镇上。
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再去看她时,眼神里,就多了一丝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混杂着同情和某种同类辨认的情绪。
我们的第一次交谈,发生在一个下着雷阵雨的午后。
我被舅舅差遣去隔壁卫生院的小卖部买酱油,回来的路上,雨突然就大了。
我抱着酱油瓶,狼狈地冲到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躲雨。
郑文清就坐在屋檐下的竹凳上,依然在看那本厚厚的书。
她看到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旧毛巾。
她把毛巾递给我,说:“擦擦吧。”
她的声音,很清脆,带着一点点北方人特有的、平直的腔调,和我们南方人软糯的口音完全不同。但很好听。
“谢谢。”我接过毛巾,小声说。
我们就那么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屋檐下,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在看什么书啊?”
她把书的封面亮给我看。那上面,印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辞海》。
我愣住了。我无法想象,会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把一本这么枯燥的、像字典一样的大部头看得津津有味。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外公说,人可以不识字,但不能不识理。这书里,什么理都有。”
那句话,我当时听不懂。但我却被她那种超越年龄的、一本正经的沧桑感,给深深地镇住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和我,曾文静,林海峰,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属于我们那个由分数、电脑和新衣服构成的、孩子的世界。
她像一个从成年人的世界里,不小心走错了片场的、小小的灵魂。
雨停了。我把毛巾还给她,抱着酱油瓶回了那个破败的土产公司。
从那以后,我每天下午,都会有意无意地,溜达到她家门口。
有时候,我会看到她在院子里,帮她那个步履蹒跚的外公晾晒草药。
有时候,我会看到她踩着一张小板凳,吃力地修补着屋檐上漏雨的瓦片。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总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个瞬间,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承担起家庭重担的成熟,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要回县城了。
我鼓起我所有的勇气,把妈妈给我买的那只还没怎么玩过的、崭新的铁皮发条青蛙,用一张报纸包好,送到了她家门口。
她收下了。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不要。
她只是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把手帕打开,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的东西。
“这是冰糖。”她说,“我外公自己熬的,润肺。送给你。”
我接过那几块还带着她手心温度的冰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那个暑假,和郑文清的相遇,就像一场没有对白的、深刻的电影。
它没有让我感到轻松,反而让我对生活这两个字,有了一种更沉重、更早熟的理解。
当舅舅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把我重新带回那个熟悉的、充满了压抑气息的县城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我推开家门,看到妈妈正站在客厅里。
她瘦了更多,但精神却很好。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套装,脚上是一双半高跟的皮鞋。
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还化着我看不懂,但感觉很职业的淡妆。
她不再是那个只属于我的、穿着家居服的妈妈了。她看起来,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陌生的女战士。
“晨晨,回来了?”她对我笑了笑,“快收拾东西,妈妈明天,要去市里,参加一个月的培训。”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义无反顾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