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走进“冲浪E族”,说起来,还跟曾文静的爸爸有点关系。
那是个星期三的下午,学校组织作文竞赛,曾老师是评委。
为了让我们写好《我的家乡》,他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去县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查查县志。
我们县的图书馆,一共就两台能上网的电脑,慢得像两个快要断气的老头。
我排了半天队,轮到我时,那台机器却怎么也连不上网了。
我们班的李凯当时也在,他碰了碰我的胳膊,说,去网吧查,快得很。
他还说,他请客,就当以后作文借他抄抄。
我心里想着,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于是就跟着他,第一次走进了那个挂着霓虹灯招牌的门洞。
网吧里的空气,和我之前闻过的所有味道都不同。
那是一种混杂了很多人汗味、烟味和泡面味的、闷热而又浑浊的气味。
键盘的“噼啪”声和鼠标的点击声,汇成一片密集的、永不停歇的雨。
我很快就查到了我想要的资料,密密麻麻地抄了半个本子。
可李凯却早已沉浸在刀光剑影之中,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不好意思催他,就在那个昏暗的、只听得见鼠标和键盘声的世界里,等着。
等得久了,我就有些尿急,想去上个厕所。
我看到网吧最里面的厕所门口,围着好几个我不认识的高年级男生。
他们没有进去,而是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在厕所那面又湿又滑的瓷砖墙上,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神秘的笑容。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过去,也把耳朵轻轻地贴在了那面冰冷的、沾着水汽和污垢的瓷砖墙上。
墙体很厚实,冰凉的触感,顺着我的耳廓,一直传到心里。
墙那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又像是从一台信号不好的老旧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起初,我只听到一种很沉闷的、很有节奏的“砰、砰”声。
那声音不响,但很有力,像我们家属院里的王木匠,在用一把大木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根泡过水的木头。
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
那声音很有规律,隔一会儿,就响一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大的心脏,在墙的另一边,缓慢而固执地跳动着。
就在这单调的“砰砰”声之间,夹杂着一些更细微、更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一开始以为她在哭。
那声音很细,带着一点点鼻音,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但仔细听,又觉得不对。
我见过妈妈哭,见过邻居王阿姨因为丢了钱而哭,她们的哭声,都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能拧出水来的悲伤。
可墙那边那个女人的哭声,却很飘忽,很短促,像是被人捏着嗓子,硬挤出来的。
她哭一下,就会停顿一下,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像是叹气,又像是打哈欠一样的、拖得很长的“嗯……”声。
更奇怪的是,她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里,还夹杂着笑。
那也不是我们平时听到的那种开心的笑。
那笑声,是从她的喉咙深处,被什么东西给逼出来的,又尖又细,像我们家那只老猫,被人不小心踩到了尾巴时,发出的那种又惊又怒的叫声。
她“咯咯”地笑几声,笑声就会突然断掉,变成一种压抑的、小声的呜咽。
哭声,笑声,叹气声,还有那种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撞击声,就这么混杂在一起。
我听不懂那代表着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声音里,有一种东西,让我的脸颊发烫,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
那声音,不像我们这个世界里任何一种我熟悉的声音。
它像是一种秘密的、只在夜晚和暗处才会发生的、属于成年人的语言。
就在我准备把耳朵挪开的时候,旁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高年级的男生,仿佛看穿了我的茫然,他转过头,对我挤了挤眼睛,脸上带着一种传授秘籍般的、油滑的笑容。
“小子,”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和他脸上的胡子一样,带着一种故作成熟的粗糙,“听傻了吧?这叫”叫床“。墙那边,有个男的,在”干“一个女的呢。”
他把“叫床”和“干”这两个字,说得又快又含糊,但那语气里的得意和炫耀,却像一把油腻腻的刷子,瞬间就把我刚才那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给刷上了一层肮脏的、具体的颜色。
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用胳膊肘捣了捣那个小胡子男生,说:“行了,别跟这小屁孩说这些。你看他那傻样,懂个屁。”
他们的对话,像两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的确切含义,但我能从他们那不怀好意的、混杂着轻蔑和兴奋的眼神里,感觉到,那是一种很不好的、关于男女之间,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我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又像是生怕被他们那种油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给沾染上,猛地把耳朵从墙上挪开。
我的脸颊滚烫,心跳得像胸口揣了一只扑腾的麻雀。
李凯还在全神贯注地跟屏幕里的一个红名道士死磕,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
我重新坐回那个黏糊糊的皮椅子上,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安然地等待了。
墙那边那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的声音,和那几个高年级男生脸上猥琐的笑容,在我脑子里搅成了一锅黏稠的、烧开了的粥。
我越是想把它甩掉,那声音就越是清晰,像有无数只小虫子,顺着我的耳道,爬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们家属院里,那只叫咪咪的老猫。
咪咪是只母猫,去年春天的时候,不知道被哪只野猫给搞大了肚子。
它怀孕的时候,我们家属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去逗它,给它喂吃的。
可等到它快要生的时候,它就自己悄悄地躲进了我们那栋楼楼顶一个废弃的、堆满了杂物的角落里,谁也不让靠近。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偷偷爬上去看。
我看到它躺在一堆破旧的棉絮中间,浑身都在发抖,嘴里发出着和刚才墙那边那个女人很像的、又像哭又像呻吟的、痛苦的声音。
它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着某种巨大的、看不见的疼痛。
那时候我还小,被那场面吓坏了,哭着跑回了家。妈妈告诉我,说咪咪这是在生小猫,每一个妈妈,都会经历这样的疼痛。
可墙那边那个女人的声音,虽然也带着痛苦,却又和我记忆中咪咪的声音完全不同。
那声音里,少了一种属于母亲的、神圣的挣扎,却多了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轻浮的、不情不愿的……迎合。
我越想,就越觉得浑身不自在。
天色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完全黑了。
网吧里那股混浊的空气,让我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眩晕。
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推了推还在奋战的李凯,说我想先回去了。
我和李凯走出网吧时,一股清冷的风吹过来,我那颗狂跳的心,才稍微平静了一些。
我看到,“冲浪E族”隔壁那家名叫悦来旅馆的、招牌已经掉了漆的破旧小旅馆门口,静静地停着一辆车。
那是一辆黑色的、崭新的奥迪。车头那四个圈圈,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一层冷冷的、金属的光。我认得这辆车。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黏在了地上。
我对李凯说我肚子疼,让他先走。然后,我一个人,躲在路边一棵巨大的黄桷树的阴影里,死死地盯着那扇挂着肮脏棉布帘子的旅馆大门。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就在我的腿已经站得麻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我想多了的时候,那扇门帘被掀开了。
走出来的,是吕叔叔。他还是穿着那件熨帖的白衬衫,只是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微微的凌乱。
紧跟着他走出来的,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
她很年轻,也很白,烫着一头时髦的、大波浪的卷发,嘴唇涂得像刚喝完血一样红。
她走路的姿势,也怪怪的,像是没站稳,一只手,很自然地,就搭在了吕叔叔的胳膊上。
我看到,吕叔叔并没有推开她。
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里那种温和的、长辈般的慈爱。
他扶着那个女人,走到了奥迪车旁,为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我看着他们,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解脱。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不小心,看到了一个不该属于我的、成年人的秘密。
这个秘密,像一颗又冷又硬的石子,掉进了我的肚子里,沉甸甸的,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怀着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妈妈解释我晚归的原因。
可当我推开家门时,我发现,我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妈妈就坐在客厅那张掉了漆的方桌旁,没有开灯,只有厨房里透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光,照在她身上。
她面前,摆着我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县志资料的笔记本。
“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片死寂的海。
“我……我去图书馆查资料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虚了,那个准备好的谎言,说得磕磕巴巴。
“是吗?”她冷笑了一声,站起身,从我身后,把门关上。
然后,她走到我面前,我闻到了一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的、陌生的怒气。
“你们班主任,刚才亲自打电话到家里来了。他说,今天下午,有好几个家长都跟他告状,说在”冲浪E族“门口看到我们班的学生了。他还特意问,你有没有按时回家。”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何晨,”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那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喊我,“你跟我说实话,你今天,到底去了哪里?”
我看着她那双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我所有的谎言,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很好。”她点了点头,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失望的、冰冷的声音说:
“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说完,就转过身,走进了那道挂着小鸭子图案的、半旧的塑料帘子后面。
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我一个人,站在那间昏暗的、冰冷的客厅里,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罪人。
我心里那个刚刚发现的、能证明妈妈“清白”的秘密,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连一个字,都无法为自己辩解。
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像一场下在我心里的、永不停歇的秋雨。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腿脚都有些麻木了,那水声才停了下来。
妈妈从那道挂着小鸭子图案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家居服,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不带任何表情的平静。
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冰冷的暴风雨,从未发生过。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厨房,打开米缸,开始淘米做饭。
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挪动着僵硬的步子,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作业本。
可我的眼睛,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片斑驳的、掉了漆的白墙。
那天晚上的饭,是我记事以来,吃过的最沉默的一顿饭。
饭桌上,只有我们俩咀嚼食物的、细微的声音,和窗外叶子被秋风吹过的“沙沙”声。
妈妈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她的手,很稳,就像平日里,用那把白色陶瓷刀切土豆丝时一样稳。
这种沉默,比任何一顿打骂,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第二天,是星期四。我一整天在学校里,都魂不守舍。曾文静问我怎么了,我也只是摇了摇头。
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像一只被主人赶出了家门的、无处可去的流浪狗,在县城那几条熟悉的、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上,漫无目的地,来回地走着。
我走过那家总是散发着陈旧药材气味的老药铺,门前的石阶都被踩得光滑圆润。
我又走过那家南货店,一排排油亮的腊鸭和暗红色的香肠,像一队队沉默的士兵,挂在屋檐下,散发着一股咸香又厚重的味道。
我沿着这条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们县城唯一的那家电影院门口。
电影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微微泛黄的电影海报。
海报的颜色有些失真,上面,一个穿着朴素旧毛衣、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孩,正紧紧地抱着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她的眼睛很大,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那眼神里,没有海报上常见的、那种属于明星的、亮晶晶的光,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像是要把怀里那个小小的瘦弱的身体,揉进自己骨头里的、又悲伤又坚决的东西。
海报的顶上,印着几个字——《我的兄弟姐妹》。
我站在那张巨大的海报前,看着海报上的梁咏琪,突然就想起了妈妈。
我想起她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也曾带我来看过电影。
那时的她,还没有这么忙,也没有这么沉默。
她会给我买一包五香瓜子,叮嘱我把壳都吐在报纸上。
在电影放到最伤感、所有大人都在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她会伸出那双总是很温暖的手,轻轻地捂住我的眼睛,然后在我耳边,用一种很小很小的、像在说悄悄话一样的声音,告诉我:“别怕,晨晨,后来他们又在一起了。”
我正对着那张巨大的海报发呆,肩膀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一回头,看到了舅舅程伟那张放大了的、堆满了讨好笑容的脸。
他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明显不太合身的蓝色夹克,头发上,还抹了半瓶摩丝,油光锃亮,像一只刚刚偷吃了油的老鼠。
“晨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他不由分说地,就揽住了我的肩膀,“走走走,正好,舅舅带你去看电影!就看这个,听说可感人了,正适合咱们这种有文化的人看。”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拉进了那间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霉味和消毒水味的放映厅。
舅舅买了两张票,又奢侈地,买了一大桶爆米花。
电影开始了,放映厅里很黑,只有银幕上反射过来的、跳跃的光,照在我们脸上。
我没什么心思看电影,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电影的情节,我没怎么看进去。
我只记得,里面那个当大哥的,为了给弟弟妹妹凑学费,跑去工地上背水泥。
还有一个场景,是那个叫齐思甜的姐姐,在舞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像个天使一样,唱着一首很好听的歌。
我旁边的舅舅,却看得比谁都认真。
一开始,他还抓着爆米花,吃得“咔嚓咔嚓”响。
可看着看着,那声音就没了。
在放到那个大哥因为打架被抓进派出所时,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小声的抽泣声。
我扭头看去,在银幕那微弱的反光里,我看到舅舅,那个平日里总是油腔滑调、游手好闲的舅舅,正用他那件崭新的、蓝色夹克的袖子,偷偷地、用力地抹着眼泪。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对他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第一次发现,在他那副总是嬉皮笑脸的、不着调的面具下面,原来也藏着一些柔软的东西。
电影终于演完了,放映厅里的灯亮了起来。
舅舅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对我说:“妈的,这电影……拍得还真不错,就是有点费眼泪。”
我们走出电影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把天边烧成了一片橘红色。
舅舅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要去棋牌室,而是带着我,在路边的一个小馄饨摊上,坐了下来。
他给我要了一碗大份的,他自己,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小小的、扁扁的二锅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馄饨的热气,在我们俩之间,蒸腾起一片白色的、模糊的雾。
“晨晨,”他喝了两口酒,脸颊有些发红,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了,“你妈她……不容易。”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馄饨。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他又喝了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自嘲般的苦涩,“觉得我没本事,就知道瞎混。可我……我也有我自己的难处。”
他看着远处那片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橘红色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
“你外公生病那次,我掏不出来钱,我不是不想掏,我是真没有。我那时候就对自己说,程伟啊程伟,你他妈就是个废物。你姐一个女人家,在城里,撑着那么大一个家,你呢?”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打牌而指节有些粗大的手,沉默了很久。
“那天,你妈一个人,从乡下那些亲戚家借钱回来。她没哭,也没骂我。她就把那些借来的、带着鸡屎味儿的毛票,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用字典压平。我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她那个背影,我心里……”他顿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地,把某种情绪给咽下去。
“我心里就想,以后,我再也不能让她这么累了。”
他说完,就拿起那瓶二锅头,仰起脖子,把剩下的小半瓶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让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我默默地,把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没有吃。他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语气,对我说:
“晨晨,你听舅舅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那瓶已经空了的二锅头,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桌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成年人特有的疲惫和清醒。
“你妈这个人……她就像咱们小时候玩的那种风筝。”他说,声音很低,像怕被邻桌的人听见,“她自己呢,是那个纸糊的、画得很漂亮的鸢儿,老想着往天上飞,飞得越高越好,让所有人都看着,都夸她漂亮。”
他顿了顿,用筷子尖,蘸了点碗里剩下的馄饨汤,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以前啊,你外公还健康的时候,那根拽着风筝的线,是攥在她自己手里的。她想飞多高,飞多远,她自己说了算。风大了,她知道收一收线;没风了,她也懂得落下来,不丢人。”
“可现在……”他看着桌上那道很快就渗进油污里、不见了的水痕,摇了摇头,“现在这根线,不在她手里了。线那头,攥在别人手里。攥在那个……开小轿车的局长手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
“人家想让你飞,你就得飞。人家松一松线,你就觉得天都宽了,海阔天空了。人家要是觉得你飞得有点野了,或者看腻了,他只要把手里的线,那么轻轻一拽……”他做了一个收紧拳头的动作,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那风筝,不管在天上飞得有多风光,还不是得乖乖地、一头栽下来?”
“栽下来,还不能抱怨。因为人家会跟你说,我这是怕你飞丢了,是为了你好。”
舅舅的那番话,我其实听得不太明白。
什么风筝,什么线,什么栽下来……这些词,像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收音机,在天气不好时,从喇叭里传出来的、混杂着“刺啦”声的、含糊不清的句子。
我没能抓住它的全部意思,但那调子里的悲凉,却像一根潮湿的、冰冷的绳子,悄悄地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低下头,假装很认真地,在挑碗里那些已经泡得发白了的馄饨皮。
我用勺子,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捞起来,再放下去,捞起来,再放下去。
馄饨汤已经不怎么热了,一圈浑浊的油花,像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浮在碗面上。
我看到我自己的脸,就在那圈油花里,晃晃悠悠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可笑的小丑。
“你妈她……她心里,是敬着那个人,怕着那个人,也……也指望着那个人。”舅舅的声音,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苦涩,“她觉得,只要自己这个风筝,飞得够漂亮,够听话,没准哪天,那个放风筝的人,就把她当个宝,领回家去了……”
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端起那碗我已经推给他的、半凉的馄饨,大口大口地,连汤带水地喝了下去,像是在吞咽着什么说不出口的苦水。
喝完后,他用那件新夹克的袖子,重重地抹了抹嘴。
“晨晨,舅舅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去恨谁,也不是让你去跟你妈嚼舌根。你还小,这些事,你掺和不起。”他看着我,那双因为喝酒和流泪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清醒的无奈。
“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妈她……她现在是那个在天上飞着的人,她看不见自己有多危险。你呢,是那个在地上跑的,你离得近,看得清。”
“以后,多陪陪她。她要是哪天,又想往那云彩里钻,你就……你就拉拉她的衣角。她要是哪天,被风刮得找不着北了,你就……你就站在原地,让她能看见,家在哪儿。”
他说完,就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扔在桌上,沙哑着嗓子说:
“走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