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我们县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冒出了很多穿着红色马甲、推着崭新自行车的年轻人。
他们的自行车后座上,都绑着一个印着中国邮政字样和一只绿色大雁的、方方正正的绿色铁皮箱子。
他们是新出现的邮递员,送的却不是信,而是一种名叫特快专递的东西,据说,能把一份文件,在一天之内,从省城送到我们这个小县城。
我们家属院里的人,都觉得这东西又贵又没用,有那个钱,打个长途电话不就什么都说清楚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家成了这栋楼里,唯一一个,会收到这种绿色铁皮箱子光顾的住户。
滨江路那次惨败的偶遇之后,妈妈像一个被戳破了所有幻想的气球,迅速地、无可挽回地,干瘪了下去。
她不再去那条灯火通明的路上散步,也不再刻意地推迟晚饭的时间。
她似乎彻底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努力。
她迷上了十字绣。
她没有选择那些寓意着家和万事兴的牡丹,而是从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很高级的杂志上,描摹下了一幅极其复杂的图案——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孤单的女孩,正踮着脚尖,在悬崖边上,迎着月光,独自旋转。
那幅十字绣成了她新的战场。
她把她所有无处安放的时间、精力,和那些无法言说的、翻涌的情绪,都一针一线地,倾注了进去。
她的手常常被细密的针尖扎出细小的血珠。
她只是看一眼,然后把血珠吮掉,继续面无表情地绣着。
而就在她几乎快要把自己,也绣成画里那个孤单的舞女时,那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年轻人,第一次,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他送来一个厚厚的、印着特快专递字样的文件袋。收件人,是妈妈的名字。
我看到妈妈在签收时,那双因为长期捏针而指尖有些发红的、漂亮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很久,才慢慢地拆开了那个文件袋。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什么信件或礼物,而是一叠厚厚的、关于“企业所得税汇算清缴”的、最新的文件汇编和政策解读。
文件的首页,夹着一张小小的、打印的便笺,上面只有一行很公式化的话:
“程蕾同志:此乃省局最新下发材料,关系到我县年底税收任务能否完成的重点工作,望认真研读,并于下周三前,提交一份学习心得及工作建议。——吕茂军”
我看不懂这短短几行字背后的深意。
我只看到,妈妈看着那张便笺,看着那个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签名,那双死水般平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亮起来。
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
那是一种……一个快要溺死的人,被重新允许浮上水面呼吸时,那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把那张小小的便笺,仔仔细细地,从文件上撕下来,然后,把它夹进了那本厚厚的《复活》里,夹在了她看过无数遍的、玛丝洛娃获得救赎的那一页。
从那天起,特快专递成了我们家新的访客。
每隔几天,那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年轻人,就会送来一个新的、厚厚的文件袋。
妈妈的生活,重新被工作填满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在灯下奋笔疾书的、一丝不苟的税务干部。
而我,则在那段看似恢复了平静的日子里,迎来了我童年中,最快乐,也最“富有”的一段时光。
这都要归功于一种从广州传过来的、名叫四驱车的玩具。
那是一种需要自己动手组装的、带着马达和电池的、可以跑得飞快的塑料赛车。
一夜之间,它就取代了玻璃弹珠和拍画片,成了我们学校所有男生之间唯一的硬通货。
拥有一个龙头凤尾的底盘,或者一颗猎豹马达,远比期末考试考了双百,更能赢得同学的尊敬。
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小小的文具店,也紧急地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搭起了一条塑料的、高低起伏的专业跑道。
每天放学,那里都围满了男生,空气中充满了马达刺耳的“嗡嗡”声,和塑料车壳碰撞的“啪啪”声。
林海峰,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全校最豪华的车队。
他的车,都是他爸爸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田宫原装正品,光一个车壳,就比我们买一整辆奥迪双钻还要贵。
他的工具箱里,塞满了各种我们闻所未闻的秘密武器——镀金的导电片、滚珠轴承、甚至还有一小瓶专门给马达降温的、带着奇怪香味的神仙油。
他看不起我们这些玩着盗版车、用着最廉价零件的土鳖,而我们,也满足于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享受着那种纯粹的、关于创造和竞赛的快乐。
他像一个孤僻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技术大师。
他会一个人,在跑道边上,蹲上一整个下午,反复地,调试着他赛车上某个齿轮的咬合度。
他看我们的眼神,不再是轻蔑,而是一种更纯粹的、属于工程师的、不屑一顾——他觉得我们这些只会把零件随便装起来的菜鸟,根本不配和他讨论技术。
而我,也拥有了我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四驱车。
那是我用整个暑假,帮邻居王阿姨跑腿买菜,换来的零花钱,买的一辆最便宜的冲锋战神盗版车。
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照着说明书,笨拙地,把那几十个细小的零件,一点一点地,拼装了起来。
当我把电池装上,按下开关,看到那四个小小的轮子,在我的手心里疯狂地转动起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内心。
那辆蓝色的、粗糙的、甚至连贴纸都贴歪了的塑料赛车,成了我那段时间里最好的朋友。
而曾文静,则成了我唯一的“后勤部长”。
她对这种打打闹闹的男生游戏毫无兴趣。
但她会在我因为一个零件装反了而急得满头大汗时,用她那双比我灵巧得多的手,帮我把它撬下来。
她也会在我因为又输给了别人而垂头丧气时,递给我一块糖。
她说:“输了就输了嘛,不就是个玩具吗?你上次语文考试,作文不还是全班第一?这不就够了?”
那段时间,阳光很好。
我们三个人,以一种奇特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方式,共享着那个小小的、被跑道和蝉鸣声充满了的校门口。
林海峰在他的世界里,追求着极致的速度。
而我和曾文静,则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分享着朴素的、笨拙的快乐。
我几乎都快要以为,生活,就会在马达的嗡嗡声和奶糖的甜味里,一直这样,平淡而又快乐地继续下去了。
但生活,终究不是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平坦的四驱车跑道,这份脆弱的平衡,是被一张贴在学校门口文具店墙上的、红色的海报打破的。
海报是用最醒目的红色纸张打印的,上面写着“飞驰杯全县青少年四驱车公开赛”。
主办方是我们县的工人文化宫。
比赛的奖品,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冠军,可以得到一辆最新款的、原装进口的田宫旋风冲锋,还有整整一套的改装升级零件。
那辆旋风冲锋,就像一个传说。
它的底盘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精密复杂的结构,它的车壳,带着一种充满未来感的、漂亮的流线型。
据说,它什么都不用改,就能轻松跑赢我们这些改装得乱七八糟的盗版车。
那张红色的比赛海报,像一颗烧得发红的石子,落进了我们校门口那潭平静的水里。
我也没能免俗。
我把那辆蓝色的冲锋战神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每一个齿轮都用妈妈的缝纫机油润滑过,每一个触点的铜片都被我用橡皮擦得锃亮。
可我知道,这都是徒劳。
它那颗虚弱的、不知名姓的马达,决定了它永远也跑不过那些装备了猎豹或者雷虎的赛车。
我需要三十块钱。
这个数字,我是在心里,用铅笔,一笔一划地,悄悄算出来的。
一颗猎豹马达,十八块。
一套最便宜的、带轴承的塑料导轮,十二块。
那天晚上,妈妈的心情看起来很好。
她没有看那些文件,也没有绣那幅十字绣。
她只是坐在桌边,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她换下来的丝袜。
她最近穿得最多的,是那种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竖条纹的款式。
我听见她说,这种袜子不显脏,也比肉色的结实。
她把袜子放在专用的搪瓷脸盆里,倒上一点点洗衣粉,用她那双漂亮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揉搓。
白色的泡沫,顺着她洁白的手腕,缓缓地往上爬。
那动作,不像在洗一件脏东西,更像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易碎的艺术品。
洗完后,她把袜子晾在卫生间里那根专门牵出来的细铁丝上。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呀”了一声。
我凑过去看。
原来是其中一只袜子的脚踝处,不小心被她自己的指甲,勾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银丝。
那道银丝,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小小的、精致的伤口。
我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叹一口气,然后把它收起来,等有空的时候,用针线,小心地把它缝补好。
但她没有。
她只是拿着那只勾破了的袜子,在灯下,端详了很久。
她的眉头,微微地蹙着,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种奢侈的烦恼。
过了一会儿,她从挂在墙上的那个竹编的针线笸箩里,拿出了针和线。
她没有去拿那些五颜六色的、用来补衣服的棉线。
她从笸箩的最底层,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缠在白纸板上的线圈。
那上面的线,是透明的,比头发丝还要细,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
妈妈说,这叫尼龙线,是她以前在纺织厂工作的同事送给她的,专门用来补这种最娇贵的袜子。
她戴上那枚黄铜顶针,就着灯光,开始缝补那道小小的、银色的伤口。
她的动作,比绣那幅悬崖边的芭蕾舞女,还要专注,还要小心翼翼。
那根细细的针尖,在她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上下翻飞。
她的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生怕一口气,就会把那根脆弱的尼龙线给吹断。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那个瘦削的、微微弓起的背影。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石英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不知疲倦的声响。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关于马达的、吵闹了很久的念头,就那么突然地安静了下来。
我忽然觉得,我那辆蓝色赛车所渴望的、那三十块钱的轰鸣,在妈妈此刻,指尖上这根安静的、几乎看不见的尼龙线面前,显得那么的喧嚣,那么的……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