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檀香皂味的空气里,开始悄悄地,混进了一丝新的、陌生的气息。
那是一种很淡的、类似于医院里消毒水和某种青草药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妈妈新买的一种漱口水的气味。
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很久。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反复的、含着水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还买了一面新的镜子。
那是一面小小的、可以折叠起来的、带塑料花边的化妆镜。
她会把那面镜子,立在饭桌上,然后,对着镜子里的人,仔仔细细地,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小小的镊子,一根一根地拔着自己眉毛上那些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杂毛。
她的眉头,总是微微地蹙着,那表情,不像是在变美,更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枯燥、却又不得不完成的工作。
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妈妈说她要去单位,把一些积压了很久的旧报表给整理归档。
她说,与其在家里看着窗外的阴天发呆,还不如去单位干点活,心里踏实。
她似乎有些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算了,你跟我一起去吧。就在办公室里写作业,也省得我总惦记着你有没有乱跑。”
税务局的大楼,在周末的傍晚,显得异常的安静和空旷。
长长的走廊里,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在回响。
妈妈的高跟鞋踩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又孤独的声音。
妈妈的办公室,是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摆着七八张一模一样的、掉了漆的铁皮办公桌。
空气里,有一股很好闻的、混杂了旧纸张、墨水和淡淡灰尘的味道。
妈妈把我安排在她自己的座位上,给我布置了一张数学卷子,然后,她自己,就抱着一摞厚厚的、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旧报表,去了隔壁的档案室。
我没什么心思写卷子。我坐在妈妈那张吱呀作响的转椅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属于她的、陌生的世界。
她的办公桌,和家里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
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我们家属院所有住户的电话号码表,和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我们税务局的集体合照。
照片上,妈妈还留着长头发,穿着那身蓝色的税务制服,站在一群同样穿着制服的人中间。
她没有笑,只是微微地昂着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属于她的清高和倔强。
桌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着几根胖大海。
我拿起杯子,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带着一丝苦涩的甜味钻进我的鼻子里。
我想,她平日里,大概就是喝着这种东西,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像天书一样的报表的。
我正端着杯子出神,一个我最喜欢玩的、那种用两块磁铁吸在一起的、用来擦玻璃的红色塑料擦,从高高的窗台上,“啪”的一声,掉了下来。
它没有掉在地上,而是不偏不倚地正好掉进了办公桌底下,那个狭小的、黑暗的缝隙里。
我赶紧放下杯子,趴在地上,想伸手把它够出来。
可那缝隙太深,我的胳膊又太短。
我只好整个人,像一只小猫一样,手脚并用地钻进了那张巨大的、散发着一股陈旧铁皮味的办公桌底下。
桌子底下,是一个很奇妙的世界。
这里很黑,很安静,只有从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光。
我能看到一排排缠绕在一起的、黑色的电线和电话线,像一片沉默的、交错的丛林。
我还能闻到一股混杂了铁锈、灰尘和妈妈脚上那双平底鞋的、淡淡的、很特别的味道。
我找到了那个红色的塑料擦,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
我没有立刻钻出来。
我忽然觉得,这个黑暗、狭窄、充满了奇怪味道的小空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我甚至可以透过桌子前面那块小小的、用来挡脚的木板的缝隙,看到外面那条空无一人的、长长的走廊。
就在我准备在这个属于我的秘密基地里,再多待一会儿的时候,我听到了走廊里,传来了一阵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是吕叔叔。
他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妈妈。她抱着那摞厚厚的报表,跟在他的身后。
“……就放在这里吧。”是吕叔叔温和的声音。
我看到妈妈,把那摞报表,放在了离我很近的、另一张办公桌上。然后,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吕局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带孩子回去了。”是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客气,也有些疏远。
“不急。”吕叔叔笑了笑。
我从桌子底下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黑色的、擦得锃亮的皮鞋,和一双我熟悉的、穿着黑色丝袜和半高跟平底鞋的、属于妈妈的脚。
那两双鞋,一前一后地,站着。
“上次去市里培训,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吕叔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闲聊,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抱怨,“我听党办的同志说,你这次的学习笔记,做得最认真,还被省里的老师,当成范本表扬了。怎么,有这么大的进步,也不愿意跟我这个局长,分享一下喜悦?”
妈妈没有说话。我只看到,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脚,微微地,往后退了半步,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干涩的摩擦声。
“听说,你最近在家里,总是一个人发呆。”吕叔叔的脚步,往前挪了一小步,那双锃亮的黑皮鞋,离妈妈那双半高跟鞋,更近了。
“程蕾啊,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是个聪明的同志,也是个要强的同志。但有时候,太聪明,太要强,会把自己逼进一个死胡同里。人呢,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看到妈妈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脚,又往后,挪动了一小寸。她的脚踝,绷得紧紧的。
“吕局长,”是妈妈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划清一条界线,“我的台阶,我自己会找。不劳您费心。我……我跟晨晨他爸,已经离了。我只想……只想安安分分地,找个能对我和晨晨负责的人,搭伙过日子。其他的,我不想,也……也要不起。”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阵令人窒息的、漫长的沉默。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只觉得,办公室里的空气,好像变得很稀薄,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家那只老旧的、用了快十年的双喜压力锅。
那只压力锅的密封胶圈,已经老化了,每次用它炖东西,锅盖的边缘总会“呲呲”地往外漏气。
妈妈说,这很危险。
可那只锅炖出来的猪蹄,又是那么的软烂入味。
所以每次炖肉时,妈妈都会用一块湿毛巾,紧紧地压在锅盖的边缘,然后搬个小板凳,坐在炉子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锅盖上那个不断跳动的、黄色的限压阀。
她说,只要看着它,只要它还在平稳地、有节奏地“噗嗤、噗嗤”地响,那就说明,里面的压力,还在一个安全的、可控的范围之内。
可此刻,我看着桌子底下,妈妈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一动不动的脚,我忽然觉得,她自己,就变成了那只正在炉火上炖着的、老旧的压力锅。
而吕叔叔那些不紧不慢的、温和的话语,就是那炉子底下,一点一点被添进去的、看不见的柴火。
桌子上面,传来了一阵很轻的、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吕叔叔一声带着笑意的、不容置疑的轻叹。
他俯下了身。
我看不见他的上半身,也看不见他的脸。
我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度压抑的、从妈妈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细若蚊蝇的“不……”字。
那声音,就像我们家那只压力锅,在即将爆炸前,从那个小小的限压阀里,发出的、最后一声尖锐的、绝望的嘶鸣。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湿润的、黏腻的、带着一点点吸吮意味的声响。
一开始,那声音很急促,很混乱,夹杂着妈妈那种想要躲闪、却又不敢大声反抗的、压抑的鼻音。
我能想象得到,那是两片嘴唇在碰撞、在撕扯、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于征服与抵抗的战争。
我看到,妈妈那只穿着黑色丝袜的脚,在那一瞬间,猛地绷紧了!
像一只受惊的、弓起了背的黑猫。
那只半高跟的、黑色的平底鞋,也死死地,踩在地板上,鞋跟的边缘,因为用力,而微微地,陷进了水磨石地面那细小的缝隙里。
我甚至能听到,鞋跟的塑料底,和粗糙的水泥地面之间,发出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像牙齿打颤一样的‘咯咯’声。
它在挣扎。
它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惨烈的战争。
可那只锅的火,终究还是太大了。
桌子上面,那场战争的声音,慢慢地,变了。
那急促的、干涩的碰撞声,渐渐地,被一种更缓慢、更深沉、也更湿润的、类似于口水交换的“咂咂”声所取代。
妈妈那压抑的鼻音,也从抗拒,变成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带着一丝丝颤抖的、仿佛认命般的、长长的叹息。
我看到,那只原本绷得像石头一样的脚,开始剧烈地、小幅度地颤抖了起来。
那颤抖,从脚尖,一直传到脚踝,带动着那层薄薄的、黑色的尼龙丝袜,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水波般、破碎的、凌乱的光。
然后,那剧烈的颤抖,慢慢地,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可怕的、彻底的、放弃了所有抵抗的瘫软。
我看到,那只原本还在徒劳挣扎的脚,像一捧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沙,无力地垮了下去。
那只半高跟的、黑色的平底鞋,从她那只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的脚上,无声地滑落了下来,掉在了光洁的、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像是我心跳停止时一样的、最后的轻响。
只有那只穿着黑色丝袜的脚,还留在原地。
脚尖,无力地蜷曲着,像一株被暴风雨彻底折断了所有枝干的、黑色的、绝望的植物,在做着最后一点,徒劳的、痉挛般的挣扎。
桌子上面,那湿润的、黏腻的声响,还在继续。
甚至,我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从妈妈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我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的、长长的“嗯……”声。
夏天的时候,我在家属院那棵老香樟树的树干上,发现的一只蝉蜕。
那是一只空的、半透明的、黄褐色的壳,还完整地保持着蝉的样子,只是身体的背部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口子。
它的两只前爪,还死死地抱着粗糙的树皮。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树上摘下来。
它很轻,轻得像一片干枯的叶子。
阳光,可以轻易地穿透它那层薄薄的、脆弱的、像牛皮纸一样的身体。
我当时就觉得,那只从这个壳里钻出去的、获得了新生的蝉,它在钻出来的那一刻,一定很疼,也一定,很软弱。
我只觉得,桌子上面那个看不见的妈妈,好像也变成了一只蝉。
她那件叫作“清高”和“体面”的、坚硬的外壳,就在刚才,被什么东西,给撑破了,脱落了下来。
桌子上面,那湿润的、黏腻的声响,终于停了。
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筋疲力尽的叹息。是吕叔叔的声音。
然后,是妈妈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脚,重新穿上那只掉落在地上的、半高跟皮鞋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
“……晨晨还在外面。”是妈妈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像一张被揉搓了很久的、粗糙的砂纸。
“我知道。”吕叔叔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带着笑意的腔调,“小孩子嘛,睡得沉。什么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市一中的事情,你放心。下周,我让陈局长亲自去办。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谢谢吕局长。”妈妈的声音,更低了。
我听到那双锃亮的、黑色的皮鞋,朝着门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门开了,又关上了。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妈妈一个人。
我听到她,在那张巨大的、红木的办公桌前,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听到她拉开椅子的声音。她坐了下来。
她打开了自己的手提包,拉链发出了“嘶啦”一声轻响。
我听到她从里面,拿出了那面她新买的、小小的、带塑料花边的化妆镜,把它立在了桌面上。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我把自己,更深地,缩进了桌子底下那片黑暗的、充满了铁锈味的角落里。
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我只是透过桌子底下那道窄窄的缝隙,看着她。
我看到,她就那么静静地,对着那面小小的镜子,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她用那根颤抖的、冰冷的食指,极其轻柔地,极其缓慢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那动作,不像是在抚摸。
那更像是在确认。
确认一件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滚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