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硫磺味和没烧透的煤球的呛人气味中被冻醒的。
我们家那台烧蜂窝煤的铁皮炉子,不知何时,已经灭了。
炉口那块小小的、用来观察火色的云母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烟灰。
屋子里冷得像一个冰窖。
我把头缩进那床带着一股淡淡霉味的、冰冷的被窝里,能听到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的枝桠,被冬日早晨的干冷寒风吹得“呜呜”作响,像谁在小声地哭。
那已经是妈妈打完那通电话后的第三天了。
她没有再跟我提过那件事,也没有再提过市一中。
她的生活,突然就变得异常的规律,也异常的安静。
她每天按时上下班,按时做饭,按时检查我的寒假作业。
她只是话变得更少了,眼神也总是飘忽忽的。
那个电话,像一颗被扔进了深井里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的回响,甚至连一声“噗通”的水声都没有传回来。
而我们这个小县城,却在那年冬天,以一种缓慢而又固执的方式,准备着迎接一个名叫春节的、盛大的节日。
街上的梧桐树,都被人用白色的石灰水,刷上了一圈整齐的、像穿了白色短袜一样的白边。
百货大楼的玻璃橱窗里,挂上了巨大的、红色的春字剪纸和一串串金色的塑料元宝。
音像店门口那只总是接触不良的大喇叭,也不再放那些黏糊糊的流行歌曲了,而是换成了财神爷“恭喜发财”的、充满了电子合成器味道的、单调的循环。
我最喜欢去的,是县电影院门口那条小路。
路两边的墙上,贴满了最新贺岁片的、巨大的电影海报。
《英雄》、《无间道》、《我爱你》……那些穿着古装、或者举着手枪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明星,都用一种很深沉的、似乎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神,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常常会在那些海报前,站很久。
我看不懂那些关于背叛和救赎的剧情介绍,我只是觉得,海报上那些人的世界,离我真远啊。
他们的世界里,有漫天的箭雨,有天台上的对峙,有为了一个女人而反目成仇的兄弟。
而我的世界里,只有写不完的寒假作业,和妈妈脸上那片化不开的、像冬天雾气一样浓的、沉默的阴云。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舅舅程伟,正坐在我们家那张方桌旁,用一把小小的、锋利的裁纸刀,聚精会神地削着一根竹子。
地上,已经堆了一小堆青白色的、带着一股清香的竹篾。
“晨晨,回来了?”他看到我,抬起头,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属于发明家的、神秘的笑容,“快来看,舅舅给你做个好东西。”
我凑过去看。
他把一根削好的、细长的竹篾,用火柴点燃的蜡烛,小心翼翼地烤着,把它烤软,然后慢慢地弯成一个圆润的、像月亮一样的弧度。
“这是干嘛?”我好奇地问。
“做风筝!”舅舅得意洋洋地说,“过两天,就立春了。老话说,‘立春要放晦气’。咱们做一个全县城最大的风筝,把咱们家这一个冬天的倒霉事儿,都让它给带走,带得远远的!”
那个下午,舅舅就在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客厅里,用他那双因为常年打牌而指节有些粗大的手,极其灵巧地做着那只巨大的风筝。
他用竹篾,扎出一个匀称的、像蝙蝠一样的骨架。
又用妈妈做衣服剩下的、白色的棉布,仔细地蒙在骨架上。
最后,他拿出我那盒还没怎么用过的水彩笔,在那片雪白的布面上,画上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看起来很威风的、彩色的孙悟空的脸。
风筝做好的那天,天气很好。前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天上挂着一个亮晃晃的、像咸蛋黄一样的、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太阳。
舅舅扛着那只比我还高的、巨大的孙悟空风筝,带着我,去了我们县城南边那片收割完稻子后、光秃秃的田野上。
田野里的风,很大,也很硬,吹在脸上像被小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
舅舅把那卷长长的、用旧报纸捻成的线,交到我手里。他自己则举着那个巨大的风筝,迎着风费力地往前跑。
“跑!晨晨!快跑!”他一边跑,一边扭过头,对我大声地喊着。
我抓着那根粗糙的、冰冷的线,也跟着他,在那片坑坑洼洼的、结着一层薄冰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起来。
风筝,在舅舅的手里,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像一面巨大的、想要挣脱束缚的旗帜。
“放线!快放线!”舅舅大喊着。
我赶紧松开手,那卷旧报纸捻成的线,像一条有了生命的蛇,飞快地从我手里挣脱了出去。
那只画着彩色孙悟空的脸的、巨大的风筝,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舅舅的手,朝着那片灰白色的、空旷的天空飞了上去。
它飞得很吃力,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又猛地往下坠。
好几次,我都以为它要掉下来了,可每一次,它都能在即将撞到地面的时候被一阵突然刮过来的、更强烈的风给重新托起来。
最后,它终于飞稳了。
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彩色的墨点,挂在那片广袤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寂寥的天空里。
舅舅叉着腰,站在田埂上,气喘吁吁地,仰着头,看着那个小小的墨点。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和一种心满意足的、孩子气的笑容。
“看见没,晨晨,”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语气里,充满了骄傲,“飞起来了!咱们的晦气,都让它给带走了!”
我看着那个在天上,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的风筝。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舅舅跟我说过的、那个关于“风筝和线”的比喻。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根已经被放到了尽头的、绷得紧紧的、连接着那个遥远墨点的线。
我忽然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像一只风筝。
我们总想着往天上飞,飞得越高越好。
可我们却忘了,不管我们飞得多高,多远,那根决定我们命运的线始终都攥在别人的手里。
而那个放线的人,他什么时候会累,什么时候会不耐烦,什么时候,会松开手,或者,把线收回来,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那只画着孙悟空脸的巨大风筝,最终还是断了线。
就在它飞到最高处,变成一个几乎快要看不见的、小小的黑点时,一阵不知从哪儿刮来的、强劲的横风,猛地扯了一下。
我只觉得手心一空,那根绷得像琴弦一样的线,就那么“啪”的一声,从最细弱的地方断掉了。
我和舅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属于我们的“孙悟空”,像一片失去了方向的、无助的树叶,摇摇晃晃地朝着西边那片灰蒙蒙的、看不见尽头的群山飘了过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妈的,”舅舅看着空空如也的天空,往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晦气!真是晦气!”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觉得,那只断了线的风筝,像极了打完那通电话后我们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