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们家那块蜂花牌的檀香皂终于还是用完了。

那块深褐色的、刻着两朵模糊兰花图案的皂块,从我记事起,就一直躺在卫生间那个白色的搪瓷皂盒里。

它陪着我们度过了很多年,从一块棱角分明的新皂,被岁月和妈妈那双勤快的手慢慢地磨成了一片薄薄的、半透明的、像琥珀一样的月牙。

到了最后,它薄得几乎拿不住了,妈妈便会把它小心翼翼地,贴在一块新开封的檀香皂上,让它们融为一体,继续为我们这个家,散发着那股熟悉的、干净的、带着一丝清苦药味的安稳气息。

可这一次,当那片最后的、薄如蝉翼的老皂在妈妈手里彻底化为一捧泡沫之后,被请进那个白色搪瓷皂盒里的却不再是它的同类。

那是一块我从未见过的、粉红色的、形状像一颗鹅卵石一样圆润的香皂。

它没有被任何纸张包裹,只是静静地躺在一个透明的塑料壳里。

透过那层塑料壳,我甚至能看到香皂的内部,还嵌着几片细小的、干枯的玫瑰花瓣。

它一来,我们家那股熟悉的、清苦的味道就彻底地被驱逐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高级、更浓郁、也更具侵略性的、属于女人的玫瑰香味。

那香味,不像檀香皂那样,只是安静地守在卫生间的一角。

它像一个不请自来的、穿着漂亮连衣裙的客人,会霸道地占据我们家每一个角落——它会附着在妈妈刚洗过的毛巾上,会钻进我刚换上的干净衣服里,甚至会混进厨房里饭菜的热气中。

我有些不习惯。我甚至觉得连妈妈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洗完手后会下意识地把湿漉漉的手凑到鼻子前闻一下。

她只是用那块新的、滑腻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玫瑰皂,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地搓洗着她的手。

那架势不像在清洁,更像是在用一种新的、更强烈的气味,去覆盖掉另一种沾染在她手上,只有她自己才能闻得到的、旧的气味。

而我们县城里所有的电视机,在那年春天也好像都换上了一种新的味道。

那部叫《还珠格格》的电视剧,像一场持久不散的、甜腻的龙卷风席卷了我们这个小县城。

不管我走到哪儿,都能听到那几个熟悉的声音。

理发店里那个穿着跨栏背心的胖师傅,会一边给客人刮着脸,一边跟着电视里那个叫小燕子的、咋咋呼呼的女人一起傻笑。

南货店里,老板娘会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为电视里那个总是哭哭啼啼的、叫紫薇的女人,唉声叹气。

那件事之后,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异常的平静。

妈妈不再去单位加班了,她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早。

她也不再研究那些复杂的菜谱,我们家的饭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汤寡水。

她只是开始陪着我一起看电视。

她会搬一张小板凳,坐在我的旁边。

她不像我,看得那么投入,会跟着里面的情节,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又大笑。

她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一件永远也织不完的、深灰色的毛衣。

两根竹制的毛衣针,在她手里,上下翻飞,发出“嗒、嗒、嗒”的、极有规律的轻响。

她的眼睛是看着电视的。但我觉得,她的目光又好像穿透了那层闪着雪花点的、小小的屏幕,落在了某个更遥远、更让她费神的地方。

那天晚上,电视里正好演到,那个叫紫薇的格格,被一个凶恶的皇后娘娘,关进了小黑屋里,用很长的针扎她的手指。

紫薇哭得撕心裂肺,一旁的容嬷嬷却露出了狰狞的、得意的笑容。

我看得又害怕又生气,忍不住攥着拳头,骂了那个容嬷嬷一句:“这个老巫婆,真坏!”

妈妈那双正在飞快舞动的、织着毛衣的手,在那一瞬间,停顿了一下。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电视。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根细细的、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的毛衣针。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用一种很轻、很飘忽、像在说梦话一样的声音,对我,又像是对她自己说:

她用那根毛衣针的针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的边缘,“笃,笃”,发出了两声轻响。

“傻孩子,” 她说,声音很轻,也很平,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电视里那些坏人,都是假的。”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自嘲的弧度。

“……真要是恨一个人,哪会让她知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

我当时没听懂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妈妈那天晚上,有些奇怪。

她身上那股新的、好闻的玫瑰香味,好像也变得和那根冰冷的毛衣针一样带着一丝丝的凉意。

我们家那台十四寸的彩电,屏幕上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些新的、我看不懂的广告。

有一个广告,我印象很深,是卖一种叫背背佳的东西的。

电视里,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驼着背的小男孩,在穿上那个像铠甲一样的背心后,腰板瞬间就挺得笔直。

广告的最后,总会有一个很有磁性的男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身姿挺拔,才能拥有未来。”

妈妈似乎对这个广告很感兴趣。

有一天,她从单位下班回来,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走进厨房,而是从她那个半旧的布兜里,拿出了一套崭新的东西。

那不是背背佳,而是一套包装得很精美的文房四宝。

里面有一方小巧的端砚,一锭带着松烟味的徽墨,还有几支大小不一的、崭新的毛笔。

“晨晨,”她一边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桌上,一边用一种看似不经意的语气对我说,“妈妈看你,最近写作业,老是趴在桌子上,背都快驼了。这样不好。”

她顿了顿,拿起一支崭新的、笔杆上还刻着字的毛笔,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盒子里。

“以前,外公总说,”字如其人“。他说,一个人的字要是写得歪歪扭扭,那他的心,也是浮的,将来,沉不住气,办不了大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那语气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往事,又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从那天起,每个周末的下午,我们家的那张方桌,就不再是饭桌了,它成了一张临时的书案。

妈妈会先把几张旧报纸,仔仔细细地铺在桌面上。

报纸上,还印着一些早已过时的新闻,比如“我国第三艘无人试验飞船发射成功”,或者“某某明星被爆偷税漏税”。

然后,她会把那方小小的砚台放在报纸的正中央。

她研墨的姿态很好看。

她会先用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瓷勺,往砚台里滴上几滴清水。

然后,她会拿起那锭黑得发亮的徽墨,用一种很平稳的、不紧不慢的力道,在砚台里,一圈一圈地慢慢地打着转。

屋子里很安静。

只有那锭徽墨和粗糙的砚台之间,发出的一种“沙沙”的、极其细微的、催眠般的声响。

一股清苦的、混杂了松烟和药草味的、好闻的墨香味,就随着那声响,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盖过了家里那股日渐浓郁的玫瑰香气。

我喜欢这股味道。

它让我觉得,我们家又变回了以前那个虽然清贫,但很干净、很安稳的家。

我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把字练好了,妈妈脸上的那种阴云,就会慢慢地散开。

那天下午,我正在练字,门被敲响了。

来的人是工会的汪主席。

她提着一网兜我从未见过的、金黄色的进口香蕉,敲开了我们家的门。她一进门,就亲热地拉着我妈妈的手,像对待自己的亲姐妹一样。

“程蕾啊,”她把香蕉放在桌上,脸上堆满了那种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谄媚、又充满了组织关怀的笑容,“我今天可是来给你报喜的!”

她从她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鳄鱼皮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红色的报名表。

她说,县里文化馆和教育局要联合举办一场迎春杯书法大赛,她第一个就想到了我们家晨晨。

“这你可得感谢你们吕局长!”汪主席剥开一根香蕉,递给我,那双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显得又白又胖,“吕局长前几天,还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晨晨的字练得怎么样了。我说,那还用说?程蕾亲自教出来的,肯定差不了!吕局长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他说,这次比赛的评委,文化馆的李馆长,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已经亲自打过招呼了,说我们税务局,今年就要出一个小书法家,给咱们系统,也给你这个当妈的,争光!”

她把“打过招呼了”这几个字,说得又响亮又随意,像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我看到妈妈,在听到那句话时,那张原本还算平静的脸,瞬间就白了。她端着水杯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汪主席,”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杯水,声音很轻,“孩子还小,就是瞎练着玩的,上不了台面。我看,还是……”

“哎,你这叫什么话!”汪主席立刻打断了她,那语气瞬间就从刚才的亲切变得带上了一丝过来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点拨意味,“程蕾啊,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太死心眼了!什么叫上不了台面?领导说你上得了,你就上得了!”

她看了一眼正在假装认真看书的我,然后凑到我妈妈耳边,用一种只有她们俩才能听见的、极其神秘的语气,接着说。

我虽然听不清她具体说了什么,但我看到了。

我看到汪主席在说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瞟着我,嘴角,还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

而我妈妈的脸,则由白转为了红,又由红变回了更深的、毫无血色的惨白。

汪主席直起身,又恢复了那种笑呵呵的表情,像一个刚刚办完了一件天大好事的功臣,拍了拍妈妈的肩膀。

她把那张写着我的名字的、单薄的报名表,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圣旨,重重地拍在了我们家那张铺满了废报纸的、散发着墨香味的桌子上。

我看着那张报名表,心里五味杂陈。

我辛辛苦苦、一笔一划写出来的、那些黑色的、沉默的字,从一开始就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它只是为了给我这件普通的货物,贴上一张闪闪发光的价签,好让那个看不见的、名叫市一中的、昂贵的柜台,能名正言顺地接收我。

汪主席走后,我们家那张铺满了废报纸的方桌,就成了一张没有硝烟的战场。

妈妈没有再问过我一句“想不想参加”的话。

她只是默默地,把那张红色的报名表,用一块小小的磁铁,吸在了我们家那台雪花牌冰箱的门上。

那张刺眼的红色,和冰箱那身斑驳的、泛黄的白色油漆,形成了一种很不协调、却又无法忽视的对照。

她对我练字的要求变得比以前严格了无数倍。

她不再只是握着我的手,教我笔顺和章法。

她会搬一张小板凳,坐在我的对面,像一个最严苛的监工。

我的手腕稍微抖了一下,她会立刻说:“重写”;我的一个撇捺,稍微顿挫得不够有力,她也会立刻说:“重写”。

我们家那叠原本可以用上一个月的毛边纸,开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消耗着。

每天,我写完字后,厨房的垃圾桶里都会堆满一团团被我揉得皱巴巴的、沾满了黑色墨迹的废纸。

那些废纸,像一具具小小的、在战场上牺牲了的、沉默的尸体。

有时候,我会写到很晚。

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家属院里,别家的窗户里都传来了电视机里《新闻联播》开始时,那段熟悉的、激昂的音乐。

而我们家,只有那盏十五瓦的、昏黄的台灯,和妈妈那一声声不带任何感情的、“重写”。

我能感觉到,她不是在教我写字。

她是在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方式,训练我,也是在训练她自己。

她好像觉得,只要我们足够努力,足够听话,就能把那个已经被“打好招呼”的、内定好的结果,变得……更像那么回事一点,更能让她自己,在面对那个结果时,感到一丝丝的心安理得。

而我们家那台金雀彩电,就在那段时间开始出一些奇怪的毛病。

它的颜色变得很不稳定。

有时候,新闻联播里,那个穿着蓝色西装的男主持人的脸会突然变成绿色,像一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

有时候,天气预报里,代表着晴天的、红色的太阳又会变成紫色,像一个熟透了的、巨大的茄子。

妈妈找了家属院里那个据说很懂电器的李叔叔来看过一次。

李叔叔拆开后盖鼓捣了半天,最后摇着头宣布,是里面的显像管老化了,没得修了,除非换个新的。

“就先这么看着吧,”妈妈对李叔叔说,语气很平淡,“反正,是红是绿,也碍不着看字幕。”

那之后,我们就开始看起了那个充满了奇怪颜色的、荒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绿色的脸,紫色的太阳,都成了一种见怪不怪的日常。

比赛的结果,毫无悬念。

颁奖典礼那天,是在县文化馆那个小小的、铺着红色地毯的礼堂里举行的。

我穿着妈妈特意给我买的一身崭新的、有些扎人的蓝色运动服,坐在第一排。

我甚至连自己的作品都没有在展览墙上找到。

当那个我不认识的文化馆领导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腔调,念到“小学组金奖,何晨”时,我感觉整个礼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一撮撮带着火星的、看不见的灰尘,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走上那个铺着红地毯的、高高的舞台,从那个领导手里接过了一个巨大的、红色的获奖证书,和一个装着二百块钱奖金的、同样是红色的信封。

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为我鼓掌的老师和同学。

我看到了曾文静,她也在鼓掌,只是脸上,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充满了困惑和茫然的表情。

我又看到了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脸上带着得体微笑的妈妈。

我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甚至是可耻的负罪感。

我当时并不完全明白这份负罪感从何而来。

我只是觉得,自己像一个在庙会上,被大人用几颗糖哄着,去偷拿了别人摊位上一个漂亮风车的孩子。

风车在我手里,转得越是鲜艳,越是好看,我心里就越是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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