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天,我们县城并没有立刻暖和起来。
空气里那股烧蜂窝煤的呛人味道,只是被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带着河腥味的潮气给冲淡了一些。
街角那个给炉子换底的白胡子老头,敲打铁皮的声音倒是比冬天时清脆了许多,不再那么沉闷。
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看到电影院门口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经冒出了几个比米粒还小的、嫩黄色的芽苞。
生活像我们家窗外那条常年流淌的、浑浊的护城河,表面上看起来每天都是一个样子,可底下那些看不见的淤泥和水草,却在随着季节,悄悄地改变着位置。
舅舅是在立春后的第三天来的。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两手空空,而是提着一条用红绳拴着鳃的、硬邦邦的冻鲤鱼。
那鱼很大,尾巴拖在地上,像一把灰白色的、僵硬的蒲扇。
他一进门,就把那条鱼往我们家那张掉了漆的方桌上一扔,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姐!晨晨!”他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脸上带着一种在牌桌上赢了钱才有的、油光满面的兴奋,“看看!野生的!我昨天晚上跟人去水库上下迷魂阵弄的!给你俩补补!”
下迷魂阵是我们这里的一种叫法,就是用很细密的渔网,趁着夜色偷偷地在水库里捕鱼。我知道,那是犯法的,被抓住了要罚很多钱。
妈妈正在水池边,用冷水洗着一捆菠菜。
她没有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那些碧绿的、还带着泥土的菠菜叶子,在她那双白皙得有些透明的手里,显得格外鲜艳。
“又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她说,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哎,姐,你这叫什么话!”舅舅一点也不生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把剩下的半包,很自然地放在了桌上,“我跟水库管理所的老张,那是什么关系?铁哥们!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能给咱家弄点荤腥。这不叫鬼混,这叫有路子。”
他说着,就凑到我跟前,用那只夹着烟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污泥的手,使劲地揉了揉我的头。
“我们晨晨现在可是小书法家了!将来是要去市里念书,当大官的!舅舅现在多给你铺铺路,将来你可不能忘了舅舅!”
那条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鲤鱼,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开始慢慢地融化了。
一层白色的冰霜,从它灰色的鳞片上褪去,变成了一滩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水,顺着桌子的边缘,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我们家那块本就已经有些翘起的地板革,就那么默默地把那些水,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
妈妈没有去擦那滩水。
她只是把洗好的菠菜,整整齐齐地码在砧板上,然后拿起那把陶瓷刀,一刀一刀地,切着。
那“笃、笃”的声音,又轻又密,像一只啄木鸟,在很有耐心地,啄着一棵早已被蛀空了的树。
那个周末,妈妈带我去了县里的邮电局。
她说,要给乡下外公的一个远房亲戚,寄一封贺年的信。
那个亲戚,我只在外公生病时见过一面,是个很沉默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老人。
邮电局里的人不多,空气中有一股很好闻的、邮票背胶和墨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给我们办业务的,是一个姓刘的阿姨,她认识我妈妈。
她烫着一头时髦的、小卷的卷发,说话的声音,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哎哟,是程蕾啊!”她看到我妈妈,立刻就笑了起来,那笑容,比窗外那点稀薄的阳光还要热情,“好久没见你了,真是越来越精神了!听说你们家晨晨,前阵子还得了个大奖?真了不起!你可真会教孩子!”
妈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刘姐,你别听外面的人瞎说,就是孩子自己瞎练着玩的。”
“这哪儿是瞎说啊!”刘姐一边麻利地盖着邮戳,一边把声音压得像说悄悄话一样,“现在这年头,有门手艺比什么都强!你看我们家那个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那个什么流星花园,学人家把头发染得黄不拉几的,气得我呀,差点没拿剪刀给她剪了!还是你们家晨晨,文静,省心。”
她把那封已经盖好邮戳的信,扔进一个绿色的帆布邮袋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得更近了些。
“哎,对了,程蕾,我问你个事儿,”她那双画着眼线的眼睛,在我们俩身上扫来扫去,“你们家属院,是不是要拆了?”
妈妈愣了一下,握着钢笔的手停在半空中。“拆?没听说啊。”
“那还能有假?”刘姐的语气里,充满了那种小道消息传播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二姑家的外甥,就在县建委上班。他说,县里早就规划好了,你们那几栋老红楼,连带着后面那片棚户区,都要推平了,盖商品房!听说,开发商就是那个丰泰集团的林老板,阔气得很!到时候啊,你们这些原住户,要么拿钱,要么换新楼。啧啧,你这可是要发一笔横财了!”
我看到妈妈那只握着钢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邮局那扇蒙着灰尘的、大大的玻璃窗。
窗外,一辆运送煤气罐的、破旧的三轮车,“叮叮当当”地驶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回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礼貌的、看不出破绽的微笑。
“那敢情好,”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别人的事,“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我还真得好好谢谢刘姐你,今天提前给我报喜了。”
走出邮电局的时候,外面那阵干冷的风,吹在脸上像被小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把我那顶歪了的、带着两个毛线球的帽子扶正了。
她的手指冰冷得像一截刚从井里捞上来的铁。
回到家,屋子里比外面还要冷。
那条被舅舅扔在桌上的鲤鱼,已经完全化冻了,软塌塌地躺在那滩水里,两只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们家那盏昏黄的、蒙了一层油污的吊扇。
妈妈看着那条鱼,又看了看地上那滩已经渗进地板革缝隙里的、脏兮兮的水渍,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抱怨。
她只是挽起袖子,把那条鱼拿起来,走进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刮鳞片和开膛破肚的声音。那声音,混杂在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里,显得沉闷而又利落。
我能感觉到,刘姐那番话,像一颗小小的、带着泥沙的石子,掉进了妈妈那潭看似平静的心湖里。
它没有激起什么巨大的浪花,却让那原本就已经很浑浊的湖水,变得更加看不清底了。
那个星期三的傍晚,妈妈从单位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压抑着的疲惫。
她一进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走进厨房,而是把她那个布兜,放在了饭桌上,然后坐在椅子上,对着窗外出神。
“妈,今天怎么这么晚?”我一边写作业,一边问。
“嗯,”她背对着我,声音从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里传来,显得有些模糊,“临时开了个会。”
她淘好米,把电饭锅的按钮按下去,那盏红色的指示灯亮了起来。然后,她才转过身,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我。
“明天晚上,你跟我出去吃顿饭。”她说,语气很平静。
我抬起头,看到她脸上有一种我熟悉的、压抑着的疲惫。
“市里教育局的领导来了,”她没有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的,也没有提任何人的名字,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饭局安排在新世纪酒店。”
第二天下午,妈妈很早就从单位回来了。
她没有做饭,而是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近乎于仪式的准备。
她先是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洗了一个很久的澡。
然后,她拿出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崭新的衣服。
那是一件黑色的、样式很简单的羊绒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细细的、白色的蕾丝。
她站在那面小小的穿衣镜前,给自己化了妆。
她甚至还用那种需要用火柴烤一下才能用的、黑色的眉笔,仔仔细细地描画着自己的眉毛。
镜子里那个女人,很漂亮也很陌生。
那身深色的衣服,让她显得比平时成熟、也憔悴了很多。
我们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妈妈没有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而是带着我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新世纪大酒店是我们县城里,唯一一家名字里带大字的饭店。
它就坐落在县政府的斜对面,是一栋六层高的、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小楼。
楼顶上立着几个巨大的、红色的霓虹灯招牌,在傍晚那片青灰色的天幕下,一闪一闪的,像一只巨大的、正在呼吸的怪物的眼睛。
我们被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高个子的迎宾小姐,领进了一个名叫“牡丹厅”的包厢。
包厢很大,里面摆着一张巨大的、可以坐十几人的圆形餐桌。
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已经摆好了一套套崭新的、用塑料薄膜封装起来的餐具。
吕叔叔和他的客人们,已经到了。
包厢里烟雾缭绕,一股混杂了酒气、饭菜香和浓重烟草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吕叔叔正靠在椅子上,手里夹着一支烟,和身边一个我不认识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谈笑风生。
那个男人看起来很斯文,不像个官员,倒像个大学老师。
看到我们进来,吕叔叔没有立刻站起来,只是笑着,对他身边的人说:“说曹操,曹操就到。”然后,他才站起身,很自然地,朝我妈妈伸出手。
“程蕾,来了啊。”他的语气,既像是领导对下属,又像是老朋友之间的招呼。
妈妈伸出手,和他轻轻地握了一下,指尖刚一触碰到就立刻分开了。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吕叔叔的目光,转向了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这位,是市教育局的陈处长,主管基础教育这一块。旁边这位,是市一中的高校长。”
那个被称为陈处长的男人,也站了起来。
他不像我想象中那样肥胖,反而有些清瘦,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很深的皱纹。
他主动向我妈妈伸出手,说:“程蕾同志,你好你好,经常听老吕提起你,说你是他们局里难得的笔杆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他的话,听起来很客气,但那双镜片后面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的光。
妈妈的身体,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脸上,挤出了一个礼貌而又谦卑的笑容,微微地躬了躬身子。
“陈处长您过奖了,我就是做点分内的工作。”
“坐,坐,”吕叔叔指了指他身边的两个空位,“程蕾,你带着晨晨,就坐这儿。”
我被安排着,坐在了妈妈和吕叔叔的中间。
那顿饭,吃得异常的热闹,也异常的漫长。
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我从未见过的、装在漂亮盘子里的菜。
有一道菜,是用一只完整的、被烤得油光锃亮的甲鱼,趴在一个巨大的白瓷盘子里,周围还围着一圈小小的、像鹌鹑蛋一样的、白色的蛋。
吕叔叔亲自用公筷,夹了一块最肥厚的甲鱼裙边,放进我妈妈的碗里。
“程蕾啊,”他说,语气里,充满了关怀,“你就是太瘦了。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来,多吃点这个,大补。”
妈妈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吕局长”,然后,就用筷子把那块滑腻腻的、看起来有些恶心的甲鱼裙边拨到了碗的一角,再也没有碰过。
饭桌上,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我展开。
那些我不认识的叔叔们,轮番地,用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充满了赞许的语气,夸奖着我的书法,夸奖着我的学习成绩。
那个斯文的高校长,笑呵呵地说,像我这样的好学生,市一中的大门,随时都为我敞开。
我像一个被摆在展台上的、漂亮的商品,被他们从各个角度,反复地欣赏估价,然后贴上一张张闪闪发光的、写着前途无量的价签。
我全程都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吃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
我能感觉到,妈妈那只放在桌子底下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她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潮湿的汗。
饭局的下半场,开始喝酒。那个县教育局的张科长,提议说,为了庆祝我们晨晨同学的前程似锦,大家一定要好好地敬程蕾同志一杯。
于是,所有人都端起了酒杯。妈妈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我不会喝酒……”她试图推辞。
“哎,程蕾同志,”那个市教育局的陈处长,放下了筷子,脸上的笑容不变,但语气却变得有些严肃,“今天在座的,没有外人。这杯酒,不是官场上的应酬,是几个长辈,为孩子的未来,喝一杯。你要是不喝,那可就太见外了。”
他的话,说得不重,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把妈妈所有推辞的路,都给堵死了。
妈妈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坐在她身边的吕叔叔,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吕叔叔却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他只是笑着端起自己的酒杯,对妈妈说:“程蕾啊,陈处长难得来一次,你就少喝一点,意思一下嘛。”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看到妈妈,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端起面前那杯满满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白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那晚她喝了很多酒。
饭局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吕叔叔说,光吃饭太单调,他已经安排好了下半场的活动,要带市里的领导们,去体验一下我们县城的桑拿。
我们一行人,又分乘几辆车,去了那家名叫金色年华的洗浴中心。
那地方,比新世纪大酒店还要富丽堂皇。
大厅里,铺着厚厚的、能陷进脚脖子的红色地毯,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巨大的、像一串串水晶葡萄一样的吊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杂了消毒水和某种高级香薰的、让人有些头晕目眩的味道。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脖子上挂着对讲机的、像是经理一样的人,恭恭敬敬地把我们领到了二楼。
二楼的走廊光线很暗,墙壁上都用深红色的、软软的皮革包裹着。
经理在一个挂着男宾部牌子的门口停下,又指了指走廊的另一头,对妈妈说:“女士,您的更衣室在那边,会有专门的服务员引导您。”
妈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安。
“放心吧,”吕叔叔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来照顾晨晨,丢不了。”
然后,他就和其他几个男人一起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镶着金色铜边的门。
我也被裹挟着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完全属于成年男性的、陌生的世界。
空气里充满了闷热的、潮湿的水蒸气,混杂着各种各样男人的汗味和沐浴露的香味。
到处都是光着身子的、白花花的、肥瘦不一的男人。
他们有的挺着巨大的啤酒肚,在淋浴头下大声地唱着跑了调的歌;有的三三两两地,泡在那个冒着热气的、巨大的按摩池里高声地谈笑着。
我被一个穿着白色短裤的服务员领着换上了一套同样是白色的、又大又短的浴袍。
然后就被带进了一间充满了浓密白雾的、名叫干蒸房的小木屋里。
那屋子很小,也很热,像一个巨大的、正在加热的烤箱。
吕叔叔和他的朋友们,都赤着上身,只在腰间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歪歪斜斜地靠在滚烫的木板上。
他们的皮肤,都被蒸得通红,身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被安排着坐在了离门最近的一个角落里。那里的温度稍微低一些。
他们没有再聊我的事情,而是开始聊一些我听不懂的、关于人事调动和项目招标的话题。
我像一只不小心闯进了巨人国的、小小的蚂蚁,缩在那个滚烫的角落里,听着他们那些充满了暗语和黑话的、高深莫测的交谈,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被这屋子里闷热的空气和那些我无法理解的语言给融化掉。
就在我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那个市教育局的陈处长突然话锋一转,用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吕叔叔,脸上带着一种男人都懂的、暧昧的笑容。
“我说,老吕,”他说,声音,因为喝了酒和被热气蒸着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你今天带来的那个程蕾……不简单啊。我刚才敬她酒的时候,你没看见,那小眼神,跟那小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得我脸上生疼。这种女人,性子烈,不好驾驭吧?”
我那颗昏昏沉沉的脑袋,在那一瞬间猛地清醒了过来。我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桑拿房里很闷,木板烫得人皮肤发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被烤干的松木混合着汗液的、奇特的味道。
吕叔叔靠在滚烫的木墙上,闭着眼睛,像是在享受着高温带来的的晕眩感。
他脸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油腻腻的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带着笑意的嗯声,那声音拖得很长,充满了某种回味无穷的意味。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总是显得很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像是酒足饭饱后的、慵懒的满足感。
“老陈,你看人还是准的,”他慢悠悠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这就像吃鱼。清蒸的鱼,吃的是那个鲜味儿,但总觉得寡淡。还是得吃这种带刺的野生江鱼,肉虽然不一定多嫩,但你把那根最硬的主刺给抽出来的时候,那滋味……啧啧,不一样。”
他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让这间狭小而闷热的木屋里,响起了一阵意味深长的、男人们都懂的、低低的哄笑声。
那个市教育局的陈处长,用他那肥厚的手掌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笑得最大声。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我,然后转回头,用一种更加肆无忌惮的、带着酒气的粗俗腔调说:
“老吕你这比喻,精辟!不过我可跟你说,这种女人,就是一盘菜,看着好看,闻着香,尝一口,扎嘴!也就你吕局长有这个耐心,肯花功夫去挑刺。要换了我,直接一筷子,夹散了算逑!什么清高不清高,关了灯,拉到床上,还不都一个B样?我就不信,她还能给你念出首唐诗来?”
他的话像一瓢滚烫的、混杂着油污的泔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我感觉我脸上那层薄薄的皮肤,都被烫得生疼。
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吕叔叔。
我以为他会生气,或者至少会出言制止。
可他没有。
他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那动作像一个宽宏大量的学者,在纠正一个学生粗浅而又错误的观点。
“老陈,你这就把事情看简单了。”他拿起旁边一条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然后,用一种近乎于讲课的、充满了智力优越感的语气,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你说的,是最低级的玩法,那是纯粹的发泄,没意思。对付这种女人,乐趣不在于把她夹散,而在于”品“。你得懂她心里那点九曲十八弯。她骨子里,比谁都傲,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配不上她。可她又不得不低头。所以啊,你不能让她觉得是她在求你,更不能让她觉得是你在强迫她。”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慢慢地摇了摇。
“你要让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是一场等价交换。她用她最宝贵的东西,换她儿子一个光明的前途。你把这个前途给她画得越大,越光明,她就觉得自己的牺牲越值得,心里那点负罪感,就越少。”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近乎于残忍的微笑。
“最妙的地方,就在这儿。她越是说服自己这是一场交易,她就越要敬业。她会比任何一个外面的女人,都更卖力地,去伺候你,迎合你。因为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付出的价格。她在床上越是放荡,心里就越觉得自己伟大。她会一边在你身下呻吟,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看,为了我儿子,我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你看着一个平日里连跟你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是恩赐的、清高得像仙女一样的女人,在你面前,褪下所有伪装,用她最看不起的方式,去努力地取悦你……那种感觉,老陈,比单纯的男欢女爱,要刺激一百倍。”
他说完,又闭上了眼睛,靠在墙上,不再说话了。那神态,像一个刚刚享用完一场饕餮盛宴的、心满意足的美食家。
整个桑拿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墙角那个烧得通红的电炉,在发出“滋滋”的、细微的声响,像一条被烤得快要干死的、小小的蛇。
我坐在那个滚烫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小心,听到了魔鬼布道的、迷路的孩子。
那些话,像一根根烧红了的、带着倒刺的铁丝,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在我的脑子里搅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滚烫的烂泥。
我忽然明白了。
他们不是不怕我听到。
他们是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一个能听懂话的人。
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就跟这间桑拿房里,那个用来计时的、不断漏着沙子的沙漏,或者墙角那块被烤得滚烫的、只会发热的石头一样。
我只是一个物件,一个场景里无足轻重的摆设。
或许,在吕叔叔看来,我的存在,非但不是一种威胁,反而是一种更高明的炫耀。
就像一个猎人,在向他的朋友们展示一张完整的、毫无瑕疵的虎皮时,还会特意把那只被他一并捕获的、惊魂未定的小老虎,也放在旁边。
你看,不仅母的被我降服了,连这只小的,也只能乖乖地趴在这里,看着我,听着我,连一声呜咽都不敢有。
那种被彻底无视、被当成一件没有知觉的家具的羞辱感,比他们话语里那些肮脏的内容本身,更像一把冰冷的、生了锈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桑拿房的。
我只记得,当我换好衣服,被那个服务员领着重新回到二楼那个灯光昏暗的休息大厅时,我看到了妈妈。
她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来时那身黑色的连衣裙。
她没有坐在那些宽大的、舒服的真皮沙发上。
她只是一个人,靠在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像是在用那份凉意来缓解酒后的头痛。
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因为喝了太多酒,也因为刚从桑拿房里出来,而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湿的红晕。
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像两潭被搅浑了的、深不见底的水,努力了很久,才把我的样子,聚焦在里面。
她看着我,脸上很努力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属于醉酒之人的、迟钝的、没有力气的微笑。那笑容没有抵达她的眼睛,只是像一层薄薄的面具,挂在她那张潮红的、疲惫的脸上。
“晨晨,”她开口了,声音很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等……等急了吧?走,妈妈带你回家。”
吕叔叔的车,就停在金色年华门口那片灯火通明的停车场里。
那是一辆黑色的、四个圈圈的奥迪,车身被洗得锃亮,像一头沉默的、蛰伏在夜色里的黑色巨兽。
回去的路上,吕叔叔亲自开着车。
车里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上那些绿色的、红色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散发着一层幽幽的、鬼火般的光。
吕叔叔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打开了车里的音响。
一阵舒缓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像一条冰冷的、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缠绕在我们三个人之间。
妈妈一句话也没说。
她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似乎是睡着了。
她的呼吸,很沉,带着一股温热的酒气,均匀地喷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凝结成一小片白色的、模糊的雾。
那些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路灯光影,就透过那片小小的、由她的呼吸制造出来的雾,一明一暗地,打在她那张毫无防备的、苍白的侧脸上。
我坐在后排,我能闻到车里那股混杂了高级皮革、淡淡的古龙水,和妈妈身上那股洗过澡后,残留的、陌生的沐浴露的味道。
那气息,像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薄膜,把我们三个人裹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令人窒息的茧里。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我们家属院的楼下。
吕叔叔把车稳稳地停在院子里那棵被砍掉了的香樟树的树桩旁,熄了火。车里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静得,我能听到妈妈那沉重的、带着酒意的呼吸声。
“到了。”吕叔叔说,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那栋在夜色中显得像一具巨大骨架一样的、黑漆漆的红砖楼。
他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副驾驶座上的妈妈。
“程蕾,醒醒,到家了。”
妈妈的身体,像一只受惊的猫,猛地颤抖了一下。
她睁开眼睛,眼神里充满了刚从梦中惊醒的、茫然的恐惧。
她看着窗外那栋熟悉的、破旧的红砖楼,过了很久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魂魄。
“……哦。”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掉在了雪地上。
她推开车门,想要下车,脚下却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吕叔叔立刻也下了车,绕到另一边,扶住了她。
“你看你,喝成这个样子。”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责备,却又充满了不容拒绝的体贴,“我送你们上去吧。”
“不……不用了,”妈妈挣扎着,想从他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可她浑身绵软,没有一丝力气,“晨晨,扶着妈妈。”
我赶紧下车,从另一边架住了她的胳膊。我能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都像一袋没有骨头的、沉甸甸的米,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
我们三个人,就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站在那辆黑色的奥迪车旁。
吕叔叔没有松手。他只是看着我妈妈,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温和的、不容置疑的笑容。
“程蕾啊,”他说,语气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明天上午,局里临时要开个党组会,研究一下省里最新的税改精神。你晚上,把相关的材料,再熟悉一下,明天会上,我可能要让你做个简单的发言。”
我看到妈妈那张因为醉酒而潮红的脸,在那一瞬间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可是……吕局长,”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挣扎,舌头都有些打结,“那些材料……都在……都在我办公室的柜子里锁着……”
“我知道。”吕叔叔笑了。
那笑容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高深莫测。
“所以,你今晚,就别回去了。我送你去单位醒醒酒,正好,也把材料准备一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仿佛我真的就是旁边一棵不会说话的、没有知觉的树。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比死亡还要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看到妈妈那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攥成了一个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她那张因为醉酒而潮红的脸,在那一瞬间,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酒精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看向了吕叔叔。
“不行。”
她说,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掉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发出“呲”的一声轻响。
吕叔叔脸上的笑容,微微地凝固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她还会拒绝。
“吕局长,”妈妈的舌头还有些打结,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今天谢谢您的招待。晨晨……明天还要上学,我必须带他回家。”
她说“必须”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一个母亲的、最后的固执。
她没有再给吕叔叔说话的机会。
她推开车门,踉跄着下了车,然后绕到另一边,拉开我这边的车门,把我从车里拽了出来。
那动作快得像是在逃离一场即将吞没她的火灾。
“吕局长,您慢走。”她背对着那辆黑色的奥迪,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然后,就拉着我的手,几乎是拖着我,快步地,朝着我们那栋黑漆漆的红砖楼的楼道口走去。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两道雪亮的车灯,像两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直到我们走进那片更深的、楼道里的黑暗中。
上了楼,妈妈用那只还在微微发抖的手,摸索了很久,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屋子里,一股冰冷的、带着灰尘味的空气,迎面扑来。
她没有开灯。
她只是把我推进屋里,然后,自己靠在门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喘息声在寂静的黑暗中,像一台破旧的、漏气的鼓风机,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剧烈的疲惫。
过了很久,她才直起身,走到我的床边。
“晨晨,”她蹲下身子,帮我脱掉鞋子,盖好被子,那动作笨拙而又急切,“早点睡,明天……妈妈给你煮荷包蛋。”
我躺在床上,假装闭上了眼睛。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重的、尚未散尽的酒气,和我从未在她身上闻到过的、那家高档酒店里特有的、混杂了烟草和饭菜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她帮我掖好被角,就站起身,走出了那道隔开我们两个世界的、半旧的印花布帘子。
我听到她在客厅里,摸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咕咚、咕咚”的、大口吞咽的声音,像是在吞咽着什么滚烫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然后是一阵死寂。
我躺在黑暗中,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的心脏,还在“怦怦”地跳着,像一只刚刚躲过了猎鹰追捕的、惊魂未定的小兔子。
刚才在车里那场无声的对峙,楼下那两道雪亮得像探照灯一样的车灯,都像一场刚刚结束的、惊险的噩梦。
可现在,我安全了。我们都安全了。
我听着帘子外面,那熟悉的、属于我们家的寂静。
我能分辨出墙上那只老座钟停止摆动后留下的沉默,能分辨出厨房里那只旧冰箱偶尔发出的、像老人咳嗽一样的“咯咯”声。
这些在平日里让我感到厌烦的、象征着贫穷和陈旧的声音,在这一刻,却像最动听的催眠曲,一下一下地,抚慰着我那根绷紧了一整晚的神经。
我甚至感到了一丝庆幸,和一种孩子气的、小小的骄傲。
我觉得,妈妈胜利了。
我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道缝。
我看到,她就那么穿着那身黑色的连衣裙,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一样,静静地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方桌旁。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动。
窗外那一点点从邻居家窗户里透出来的、微弱的光,勾勒出她那个瘦削的、僵硬的侧影。
她像一座被遗忘在了时间里的、冰冷的雕像。
看着她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放了下来。
我紧绷了一整晚的身体,终于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困意,像一阵温暖的、厚重的潮水,慢慢地将我淹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我是被一种奇怪的“咔哒”声给吵醒的。
那声音,很轻,也很固执,像是楼上王阿姨家那只没关紧的水龙头,在一下一下地滴着水。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屋子里依旧是一片漆黑。可那“咔哒”声,却异常的清晰。
我侧耳听了听,那声音不是从楼上传来的。
它来自我们家的客厅。
那是我们家那只老旧的石英钟,秒针在走动时发出的声音。
我心里猛地一沉。
我记得很清楚,那只钟早就因为没电,停在了七点一刻的位置,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响过了。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了那道印花布帘子。
客厅里空无一人。
妈妈不在那张方桌旁。她也不在她的那张床上。那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今天早上我出门时一样,没有人动过。
她不见了。
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瞬间就从我的脚底,窜上了我的头顶。
我赤着脚跳下床。地板冰冷得像一块巨大的、冬日里的铁板。
我冲到门口,那扇木门,从里面被人用心地反锁着。我把手贴在门板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妈妈的、从外面带回来的、冰冷的寒气。
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她又是怎么出去的?
我像一只疯了的、没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到处寻找着。
我跑到厨房,窗户紧紧地关着。我又跑到阳台,那扇通往外面的小窗,也从里面牢牢地插着。
这个家像一个密不透风的、完整的盒子。可盒子里那个最重要的人却凭空消失了。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给逼疯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卫生间那道挂着小鸭子图案的、半旧的塑料帘子上。
我走了过去,掀开了帘子。
一股混杂了玫瑰香皂和她晚上用的那种廉价面霜的、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卫生间里空无一人。
可就在那个小小的、用来放洗漱用品的、水泥砌成的台子上,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妈妈晚上出门前,用来化妆的那面小小的、带塑料花边的折叠镜还立在那里。
镜子的旁边,散落着一些黑色的、像粉末一样的、细小的碎屑。
我知道,那是她用火柴烤那根眉笔时,掉下来的。
镜子前面还放着一小团被揉得皱巴巴的、白色的卫生纸。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那团卫生纸展开了。
在那团柔软的、白色的纸巾中央,我看到了一抹鲜艳的、像凝固了的血一样的、暗红色的印记。
那是一个被用力地、反复地抿过的、不完整的唇印。
那一刻,桑拿房里那些滚烫的、肮脏的话,像一群挣脱了牢笼的魔鬼,尖叫着,呼啸着,重新冲进了我的脑子里。
“……关了灯,拉到床上,还不都一个样?”
“……她在床上越是放荡,心里就越觉得自己伟大……”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扶着冰冷的墙壁,蹲下身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发出一阵阵干呕。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一个人,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那张冰冷的、掉了漆的方桌旁。
我听着窗外,那阵不知疲倦的、呜咽般的寒风,听着墙上那只不知被谁换上了新电池的、正在重新走动的石英钟,发出的“咔哒、咔哒”声。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忘了的、小小的守夜人,独自守着这栋巨大的、沉睡的、像坟墓一样的红砖楼。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从一片死寂的墨黑,变成了一种带着鱼肚白颜色的、冰冷的青灰色时,楼道里才终于传来了那阵熟悉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宿醉后的、拖沓的疲惫。
我赶紧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假装睡着了。
我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干涩的转动声。门开了,又轻轻地关上了。
妈妈回来了。
我从被子的缝隙里,悄悄地往外看。
我看到她像一个幽灵一样,默不声地站在门口的黑暗中。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连衣裙,只是那件衣服,不再像昨天出门时那样笔挺,上面多了很多深深的、凌乱的褶皱,像一张被揉搓了很久的、黑色的废纸。
她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在清晨那点微弱的、灰白色的光线下,像几道小小的、黑色的泪痕。
她站了很久,才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线的木偶一步一步地挪进了屋。
那双半高跟的、黑色的皮鞋,踩在地板上,不再发出昨天出门时那种清脆的“笃笃”声,而是一种沉闷的、拖沓的、像是在泥地里跋涉过的声音。
她没有开灯,径直地走进了那道挂着小鸭子图案的、半旧的塑料帘子后面。
里面很快又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我听到她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准备着早饭。那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按部就班,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与她无关的、荒诞的梦。
可当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走到我的床边,叫我起床时,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黏在了她的腿上。
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灰色的旧毛衣,可下半身却还来不及更换。她的小腿上,依旧穿着昨晚那双黑色的、薄薄的丝袜。
那不是我熟悉的那种不透明的、厚实的黑色裤袜。
那是一种极薄的、近乎半透明的黑色,像一缕轻烟,缠绕在她的皮肤上。
在从窗户透进来的、灰白色的晨光里,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层薄薄的尼龙布料下,她小腿肚那光滑、白皙的轮廓。
那布料紧紧地绷在她秀气的脚踝那优美的曲线上。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袜子的表面,带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光泽,仿佛曾经被什么濡湿过,此刻正慢慢地干涸,以一种潮湿的、亲昵的姿态,紧贴着她的肌肤。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猛地停滞了。
那不是我熟悉的那种不透明的、厚实的黑色裤袜。
那是一种极薄的、近乎半透明的黑色,像一缕轻烟,缠绕在她的皮肤上。
在从窗户透进来的、灰白色的晨光里,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层薄薄的尼龙布料下,她小腿肚那光滑、白皙的轮廓。
那布料紧紧地绷在她秀气的脚踝那优美的曲线上。
我的目光像一只不受控制的、贪婪的虫子,开始在那片神秘的黑色上寸寸地、仔细地爬行。
我看到在她右腿的、靠近脚踝内侧的、那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被什么东西不小心勾破了的抽丝。
那道抽丝,像一道小小的、精致的、白色的闪电。
它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划破了那片完整的、深不见底的黑色。
那道小小的破损,让周围原本平整、光滑的尼龙表面,起了几道极其细微的、像水波一样的褶皱。
那褶皱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某个瞬间的、剧烈的挣扎。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抽丝,往上移动。
我看到了她的膝盖。
那层薄薄的黑色织物,在膝盖骨的位置,因为反复的弯曲和伸展,颜色变得比其他地方更浅,更透明。
透过那层被撑薄了的尼龙,我甚至能看到她皮肤上,有一小片淡淡的、模糊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按压过的红痕。
那片红痕像一朵开在薄冰之下的、羞耻的、小小的桃花。
然后,我的目光在她的左腿大腿外侧停住了。
那里,袜子的表面,不再是均匀的、带着微光的黑色。
有一小块区域,大约有我手掌那么大,颜色显得有些发暗,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在晨光下,那块地方的质感显得有些僵硬,甚至在边缘处,因为干涸而起了几丝极细微的、像盐霜一样的白色结晶。
它像一块地图上不祥的标记,无声地宣告着昨夜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怎样湿润而又黏腻的战役。
我的脸颊像被火烧一样滚烫。桑拿房里那些污秽不堪的话,像一桶沸腾的、滚烫的猪油,尽数地泼进了我的脑子里。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异样的、灼热的、近乎于侵犯的目光。
她端着碗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碗里的白粥都差点晃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要并拢双腿,想要用右腿去遮掩左腿上那块不祥的地图。
可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已经放弃了所有挣扎的人。
她把那碗白粥,重重地放在了我床头的小柜子上。
“快起来,喝了,上学要迟到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平淡。可那平淡里却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的、几乎要哭出来的颤抖。
然后,她就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那道印花布帘子。
帘子因为她的动作而剧烈地晃动着,上面印着的黄色小鸭子也跟着惊慌失措地摇摆。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小小的泥偶,久久没有动弹。
我的目光,还死死地盯着那道晃动不休的布帘。
帘子外面,就是我们家那间狭小而又昏暗的客厅。就是那个充满了檀香皂和油烟味的、我无比熟悉的世界。
我拿起那碗放在床头柜上、还冒着热气的白粥,却怎么也喝不下去。那股熟悉的味道,此刻闻起来,让我感到一阵阵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