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一尺落下来时,西棠听见银针扎入皮肉的砸声。疼痛顺着神经窜上天灵盖,她死死咬住牙关,却从鼻腔里溢出一声闷哼。

第二尺打在掌心,立刻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啪!啪!”戒尺着肉的声响像年节放的炮仗。

数到第七下时,忽然听见二楼传来北茉的惨叫,比戒尺更疼的利箭般扎进心里。

西棠的目光逐渐涣散,正对上姑姑阴鸷的眼睛,她强忍着不肯落泪,更不肯服软。

血肉模糊的场面实在不好看,东蔷别过眼去,目光扫过窗外时,一眼瞧见那辆黑色轿车仍停在公馆门口。她指尖的烟卷微微一抖,烟灰窗框上。

“姑姑,”东蔷忽然娇声打断,涂着丹蔻的指甲搭上姑姑的肩膀,“前些个您总念叨吉时得冥想。”

她看了眼时钟,俏笑道:“五年一遇的吉时,您可别耽误了,这儿我帮您看着。”

姑姑的绛紫色袍角刚消失在回廊转角,东蔷脸上娇媚的笑意便随之褪去。

“还不赶紧回屋包扎?”她斜睨着西棠满是疮痍的双手,口气与姑姑自成一脉般冷情,“留在这还想挨打不成?”

西棠撑着茶几想要起身,被打坏的手却使不上力,指甲在红木上刮出几道白痕。

东蔷冷眼看着玉珞扶她上楼,从内袋里丢了几块碎银角给周管家,“这一夜折腾得够呛,您去买些酒吃吧。”

周管家惶恐地看向空无一人的回廊,东蔷复又抓了把银子塞到他手里,“姑姑那里,自有我担待。”

玉珞用沾了水的软帕擦拭西棠血肉模糊的掌心,每碰一下,西棠就痉挛似的颤栗。铜盆里的水已染成淡红色,映出她惨白的脸。

“小姐……这以后该如何再弹琴?”玉珞声音发颤,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都怪我……若是不将小姐喊回来,就不会挨打了…………”

西棠盯着梳妆台上置着的项链,那是李崇川买给她的,在扑朔的烛火下泛出莹润的光。这样的光泽,让她想起了那一帘的南洋珍珠。

她缓缓伸手,珍珠的光泽便从指缝间漏下来。分明近在咫尺,却怎么都捧不住这一掌的珠光。

那一日,在青浦别院,李崇川就站在珠帘的霞光下,告诉她,从今以后,她就是他的倌人了。

风浪掀起窗帘,扑灭了烛火。珠光隐匿于黑暗,哪来什么圆满,只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熏香混着血腥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她猛地干呕起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东蔷倚在门边,银红色睡袍开衩处露出雪白大腿。

“假慈悲给谁看呢?”她吐了个烟圈,“北茉自甘下贱,跟纸马巷那些野鸡有什么两样?”

西棠垂眸盯着皮开肉绽的伤痕,苍白的唇紧紧抿着。

“男人嘛,提上裤子就翻脸。北茉都没了半条命,那没良心的玩意像个缩头乌龟,人影都没见着,任由她死。”东蔷冷笑道:“你又何必淌这浑水?”

玉珞挑出一根嵌进肉里的印刺,剧痛让西棠眼前发黑。

东蔷哂笑道:“前儿半夜,我亲眼看见谭医生从姑姑房里出来,怀里还揣着个匣盒。”她眉峰一挑,明知故问道:“你猜,姑姑又送了他什么稀罕玩意儿?”

西棠闭上眼,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颤抖的阴影。仿佛只要不回应,那些肮脏的真相就会化作一场噩梦消散。

可东蔷偏不放过她,俯身贴近,“救死扶伤的医生都这副德行,你那位杀人不眨眼的爷能好到哪儿去?”

新燃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她耳边的红宝石坠子微晃,折射出猩红的碎光落在西棠的眸子里。

“三小姐,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东蔷气息如兰,却字字蛇蝎,“北茉那个贱蹄子,今日能从我身边夺走陈孝和,还有能耐狐媚谭守仁……你说下一个会是谁?”

见她脸色发青,东蔷顿住,忽地低笑起来:“我的三小姐啊,莫不是真对恩客动了情?”

西棠只觉胸口一怔,疼到快失去知觉的脑子刹那发涨。

东蔷的眉眼弯成新月,可那双尽是算计的眼睛底下,是胜券在握的冷笑。

在这方寸之地的对峙里,她早就设下天罗地网,只等着西棠一个失足,便会将她那点可怜的情意撕得粉碎。

届时,她会踩着西棠破碎的真心,用最甜美的语调说着最残忍的话。

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知道,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里,动了情,便是万劫不复。

额角处的汗珠,随着她扯起的笑容缓缓滚落,激起血水层层涟漪。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劈开两人投在墙上纠缠的影子。

东蔷本能地抬头,却被西棠一把抓住手腕按在原处。

“佐藤一事,我原以为与你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看来你只是装腔作势,滚爬了多年半点长进没有。”

她的指甲掐进了嫩肉,东蔷强撑着笑意,目光却似有闪躲。

“既你急着看笑话,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西棠俯首抬眸,那双水色沉静的眼睛紧紧攫住东蔷,那是她从没领教过的锋芒,“从在沉香厅第一次见到李崇川开始,我就知道他是我下一个靠山。”

知她有谋算,可东蔷此时还是落了下风,她抽了抽眼角,等她说完。

“时家衡即将成婚,若我还不为所动……”西棠的指尖划过她剧烈跳动的脉搏,“岂不是遂了想看我倒的人的愿?至于李崇川…….”

说到李崇川三个字时,西棠的嗓音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但她很快扬起下巴,“从始至终都在我的意料之内,不劳姐姐费心。”

窗外雷声轰鸣,西棠突然松开钳制,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让玉珞包扎,“若谁对他肖想,尽管拿去。”

“云京城偌大,花凫三小姐随手掷把折扇,都能砸中一批公子哥。”她拾回了自视清高的姿态,却笑得极其嘲弄。

东蔷起身,扶上门框回身看向端坐在原处的西棠,“那就祝三小姐,坐稳这花凫头牌的宝座。”

西棠别过眼去,不打算送客。

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惊雷劈落,刺目的白光里,李崇川的身影立在廊下。

军装肩章滴着水,额前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眼底翻涌的黑潮比夜色更浓。

东蔷的红唇倏地勾起,侧身让开时看向怔住的西棠。

西棠猛地掐紧手心,纱布蓦地渗出血。他就站在那里,眼睛仿佛径直般,一寸寸盯穿她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面孔。

李崇川一步一退,“李…….”西棠刚起身,就见他猛地撞上廊柱。雨水顺着发丝落下,让她再也无法看清他的眼睛。

李崇川转身就走。

西棠猛地惊醒,赤着脚冲出去,东蔷的笑声还在身后飘,她一颗心震如擂鼓。

暴雨如注,将她浑身浇了个透。西棠仓皇追出去,只看见那黑车的尾灯已经融进茫茫雨雾。

她一下瘫软跪在青石板上,方才伶牙俐齿的唇此刻抖得说不出话。

冰凉的雨水冲垮了她的脊背,血水在她素白的裙子上落下点点嫣红,像极了那年挂牌时,姑姑在她唇间点下的胭脂。

城中的钟楼惊醒响,钟声悠悠回荡在寂寥巷间。西棠这才惊觉,从她回公馆到现在,整整三个小时。

李崇川候在门口三个小时,都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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