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告诉我该怎样做,我知道您应该在驱魔方面比我更有经验。”神甫举手投足间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熏人的虔诚风味,他就像是块诱人的火腿,洒上厚厚一层盐巴,再点着十字架烟熏,伴随着翻转时滋滋啦啦的响声与散发着焦香味儿的黑烟,析出的油光拼凑成七彩的光环,于是就这样罗德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旋即又甩了甩脑袋,在烦躁中找回了几分清醒。
“不对,我必须在毁掉这里之前,亲眼见识到您口中的怨灵,我可不能再轻言妄断!……带我下去,您须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放心,只要您没去谋害我的意图,我受众的剑就不会劈到后背上。”
“这种存在实体的恶魔极难对付,火焰也许足够将它在尘世间恣意妄为的躯壳摧毁,但它定是不肯束手就擒的,或者……我等可先试图满足它的胃口,尽管这听起来荒唐,但唯有待恶魔放松警惕,因餍足而酣睡,凡人才能窥见可乘之机。”
“所以您想怎样满足它的胃口?先说好,要是有人想说服我去把别人捉来强迫当祭品,我就一剑削掉他的耳朵,当然,要是有人胆敢打我的主意……”
“鄙人愿作为被燔祭的以撒,让恶魔陷入沉眠。”阿默农神甫微笑着,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姿态地打断了罗德的质询,“将火把交给我,吾将行于汝前,将前路照亮,待承蒙召唤之时,即拥火种以往之。”
“……”罗德竟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他的言辞,“我不会阻挡您去牺牲殉道……其实完全不必如此悲观,既然恶魔没有攻击进入的人,那它应该对外界变化不敏感,当然,必要的话我会感激您的献身,您也会因此上天堂……对,一定是这样,但在之前,我还是想多了解清楚里面的情形,若里头太深并且过于狭窄,没有足够的通风口,火烧可能起不到作用……哦,还有可燃物,我需要油,什么油都可以,只要有足够的量能造就大火……有没有其他人还能进去,讨伐恶魔这种事儿,帮手越多当然越好。”
“您的思虑非常有道理,只可惜形势或许比您想象中诡异……您可以亲自去问哈基米先生,他也尝试过跨入窄门,但古怪的是,他眼前只有空无一物的废弃通道,所见的唯有一条年久失修的排水道与满地的碎石,完全见不到恶魔的踪影……但他能嗅到空气中的腐败气味,还能感受到足下踩踏尸体的触感,为了安全,他决定不再深入。”
“等等!所以你们两个,到底是谁有问题?又怎么确定您所见的‘恶魔’为实体,能够被火焰消灭?”
“事到如今,您恐怕也有自己亲眼去看——鄙人定会走在您的前面。”
“……也只能这样,我们即刻准备出发吧,带上哈基米先生,让他跟在我的身后。”
……
为了与未知作战,人类除去打磨它们弱小的武器外,也只能再打磨自己的心,只可惜,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供罗德准备——他的精神早就开始动摇,理性的大厦已经饱受地震的袭扰,他开始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哪怕在翻涌的思绪里总是掺杂着一些硌人的砂石,隐约昭示着某种莽撞导致的不详后果,但他还是决定去做了,只是在大学教育所给予的求证的惯性下,做出了几番质询,就再也按耐不住地要如飞蛾扑火般奔赴最后的结果。
结束,让眼前的一切都过去,不再饱受折磨,哪怕以新的折磨作为替代……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将眼下的僵局撕碎了,用火焰也好,用其他别的东西也好,这种势不可挡的破坏欲如休眠的火山般汹涌地喷发,他要么终结自己,要么彻底撕碎眼前这幅丑陋的、让人作呕的画作,还要用黑炭条在表面涂抹充斥着生殖器名词的语句。
总之他终于是疯了,不管是否因为理性的逼迫,不管是否还保持着思辨的外壳,他确乎表现出来了求死的意念。
三个人走在窄路中间,每个人都擎着火把——他们之前将搜罗到的一小瓶机油小心翼翼地倒在布条表面,待到浸透后再缠在木棍表面点燃,走在中间的罗德手里拎着桶不知种类的食用油,每个人都拎着所能找到的武器,罗德是佩剑,神甫是木槌,男仆是数柄餐刀,尽管厨娘以死相逼,声称这些足够他们再撑两天,但他们还是拿走了油桶。
“你们有听到……像是呼吸的动静吗?”罗德边走边在鼻翼两侧扇风,这股愈来愈浓厚的花朵的气味令他腿脚发软,空气甜腻得发苦,又隐约飘散出死亡的腐臭。
他的确看到了血色的细长触须在脚下蔓延,时不时地还要蠕动着攀到他的鞋帮表面——再定睛看去,触须却又不见。
脚下的路——如果还能勉强称之为路的话,从未被人力平整过,唯有挖掘留下的掺着沙砾的土层与几乎硌穿鞋底的崎岖不平的石块,墙壁挂满苔藓类植物与灰扑扑的蛛网,这些肥大的蜘蛛与它们的破抹布似的造物一起,在被火苗的边沿触到时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走在这条路上,罗德总是感觉自己的肺部正在逐渐发生霉变,在肺泡和气管里长出菌菇来。
有看不清楚外形的小动物从他的鞋边爬过,在泥巴表面留下了蜿蜒细长的足迹……
“并未听到,恐怕只有您与神甫这般尊贵殊胜之人才能感知到。”男仆回答,他的语气相比前日多了不少恭顺,这令罗德大为奇异。
他们继续往前走,罗德不知道神甫口中说的魔鬼究竟在何处,他还是什么都没有瞧见,在未知而混沌的黑暗中,他只能是紧张地握紧火把,伸手摸向剑柄。
地下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带着腐败花香的甜腻与尸骸的微腥。
罗德手中的火把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活物般蠕动的阴影。
那些血色的触须并非幻觉,它们正从墙壁的裂隙中缓缓渗出,缠绕上他的脚踝,带来一种冰冷而滑腻的触感,如同溺亡者发丝的抚摸。
“就在前面。”阿默农神甫的声音颤抖着,他指向黑暗中一处微光闪烁的所在。
罗德模模糊糊地瞧见了前方的空中悬浮着一只茧壳似的东西,它大概是倚靠着触须状的延伸物吊在空中。
男仆在他身后忽然顿住脚步,走在前面的罗德好一会儿才发现身后没了脚步声,赶紧呼唤男仆跟上。
“卑职就到这里了,只有您二位方能建立联系,跨越玛利亚筑起的无形之墙。”男仆向罗德深深地鞠躬,随后将自己手中的火把丢在地上熄灭——罗德的后路变得一片漆黑。
他转过身,眼前是近在咫尺的、散发着微光的洁白茧壳,半透明的丝线里卧着具人类的躯体。
“若是于其中孕育邪恶,它并未如我想象中的一般藏污纳垢,确乎像是只大号的蚕蛹,神甫是怎么回事……”他再度眯起眼,努力看清——那并非什么狰狞的恶魔胚胎,而是一个巨大、洁白、半透明的“茧”,由无数发光丝线缠绕而成,悬浮在洞穴中央。茧心躺着一个身影,轮廓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是玛丽帕兹。她安详地沉睡着,红发如火焰般铺散,面容完美得不似真人,仿佛一尊被供奉的神像。然而,从茧的底部延伸出的血色触须,却深深扎入周围堆积如山的尸骸之中——他辨认出了亚当·提阿马特僵硬的面容,看到了约亚空洞的双眼,还有更多无法辨认的、保持着死前瞬间表情的苍白面孔。
“看哪!这就是圣灵……不,是盘踞在此的古老邪物!”神甫挥舞着木槌,“它寄生在提阿马特的血脉之上,以梦境与生命为食!玛丽帕兹不过是它最新的躯壳!”
罗德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但就在他试图后退时,神甫猛地转身,干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他推向那个散发着微光的茧。
罗德踉跄着,火把脱手,瞬间被黑暗吞噬,他的耳畔刮过一阵劲风。
他重重倒地,意识在彻底沉入黑暗前,感受到的并非冰冷的泥土,而是金星乱跳,视野里飘过成片的黑雾,从左耳到右耳,颅内响起如同水壶烧开时的“哔——哔——”声,他一侧的身子倒在冰冷又潮湿的地面,头磕到了石块,确信有温热的液体正从他近地的耳道里流淌出来。
无数嘈杂的画面与声音洪流般涌入他的脑海——他看到了玛丽帕兹的抉择,她在绝望中怀抱着爱人的尸体,找到了地下的“茧”——她向它叩首乞求,达成了交易:她献上自己的意志作为容器,承载历代提阿马特的疯狂与执念,以此换取维系爱人灵魂的力量。
她成了诅咒的看守者,也成了诅咒本身。
亚沙也许活了下来,却成为了游移于幻梦与真实间隙的,注定无法安息的幽灵。
所有的谜团,所有被误解的动机,所有被归咎于玛丽帕兹的罪孽,此刻如同拼图般轰然契合。
待到罗德再度睁开眼睛,他就霎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大麻烦——眼前并非是那条阴森的窄路,而是相对宽敞明亮的房间,天花板亮着节能电灯,炉子里生了火,空气温暖又干燥。
这里没有窗户,有一扇小门,疑似是靠着镶嵌在墙壁上的管道与外界通风。
屋里的摆设有一张书桌,两只木椅,置物架摆满盛着不明液体的瓶瓶罐罐,空气中除去灰尘与木炭的气味外还有一丝书本特有的樟脑气味。
屋角堆着一张解剖台和摆满玻璃器皿的实验台,而书桌上散着依旧摊开的笔记,仿佛这间密室的主人只是暂且地离开,书桌上安静地趴着一只红眼镜、毛皮雪白的兔子,罗德起先以为这只个符合屋主怪异嗜好的毛绒玩具,直至它开始翕动着自己的三瓣嘴,沙啦沙啦地啃食起书页。
罗德用力地睁大眼睛,他依然感觉自己的一侧耳朵正在发出嗡鸣,剧烈的头晕让他想要呕吐。
有血痂糊在他的脸侧,罗德想要抬起手来擦拭,结果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弹不得——他的手脚被缚,麻绳将他的两只手腕分开牢牢地捆在一根横木上,穿过腋下,栓住腰和大腿,最后在双脚处紧紧束在柱子,只是稍一活动就浑身作痛,他还看到了丢在自己脚边的木笼子,里头有只黄油色的耗子上蹿下跳……他猛然发觉,自己俨然成为了即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而老汤姆早就跟自己一道,成为了祭祀的添头。
“汤姆!耗子!你怎么也着了道……”他焦急地呼唤,但汤姆却似乎丢掉了说话的能力,只是在笼子里吱吱乱叫。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罗德使劲扭动自己僵硬的脖颈,他挣扎几下手脚,看到了正专注地在地面用牲畜血液勾画符文的神甫,这个如干瘪坚果般瘦削的中老年男人的身上流淌出异样的专注,他几乎无视了罗德的挣扎,眼神里跳跃的神色如同闪闪发光的燃油。
“等等,为何是我们?我们两个凭什么……”罗德的脑袋想不明白其中原理,他稍微停歇片刻,开始思量男仆话语的内涵——在他的大脑稍微从焦灼的热气中冷却时,灵光从骤冷造就的裂隙中倾泻而出,像道闪电似的击中了他——是的,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阿默农神甫与提阿马特家族的联系,神甫的影子从来都没有在罗德本人的视野与老汤姆所讲的陈年故事里消失,他始终低调无声地跟在提阿马特家族身后,如同一辆架构古旧沉重而有着华丽布幔的马车行驶于路,在它身后,漫长而深邃的车辙般寸步不离地追随……“建立联系!你是提阿马特家族的人?还是作为外人想办法得到了圣……我是说,怨灵的欢心?”
“……”神甫的脸在火光的忽闪中露出了慈爱的微笑,“两者都是。”他转过身,手里没有拎着刀剑,只是一段麻绳。
“我会尽量减轻你的痛苦,以撒先生,要怨就怨恨你身上的提阿马特血脉,生来就要被作为祭品流干血液。”
“败类!你怎么不去流自己的血?”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身负牧人血统的两人中,注定有一人身为平息主烈怒的祭品死去,流出的血洗净众人的罪,一人则会助圣灵寻得食粮,因此得到权柄,灵魂得到与神主同在,罗德先生,您是个受到过教育的人,可不是只会用蛮力让人臣服的莽夫或者对主子言听计从的愚人,您的头脑绝对孕育着智慧,可惜鄙人早就为今日之事做足了准备,您实在起步的太晚——无论是蓄谋接近,偷窃藏书,给老提阿马特喂下慢性毒药,还是穷尽办法地探索提阿马特的祖宅,鄙人苦心孤诣造就的一切——卑躬屈膝的一切,汲汲营营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将会于现今降临!像您这样品行高洁的人儿,绝对会为圣灵进献祂最爱的圣人的纯净之血哩!”神甫忽地跪下,摊开双手,双眼望向上空,恍若陷入了虔诚导致的谵言。
“家族里的第一人被契约困在地下,后化作灰烬得到了解脱,最后一个人剥皮斩首……”他的口里流利地吐出一串没头没尾的东西,“庆幸吧,您足以预言里圣人的姿态殉道。”
“你这混球……我现在可知道那些民间传说里的恶神甫是谁为原型了……”罗德的舌头已经没法打弯,伤痛与死到临头的恐惧几乎将他的脑袋搅烂成浆糊,他所能做的唯有本能地剧烈挣扎,只是捆扎几乎无懈可击,他手腕的皮肉很快绽开,鲜血浸湿了麻绳。
“别乱动弹,否则这根麻绳将无法干脆地将您送入天堂……”来不及为神甫的慈悲,不,应当是裁决所的一般处刑流程的“人道”底线庆幸,毕竟他们还是规定在开始烧烤前就得用绳子勒死犯人——在最该想法子绝境逢生时,罗德只求能在喉咙被勒段前尽可能地倾斜恶毒的字眼,他的咒骂混杂着耗子愈来愈尖锐的嚎叫。
绳索锁紧罗德的喉咙,伴随着神甫的手拼力一勒,在窒息的空白中,罗德只感觉绝望彻底淹没到头顶,他沉在黑暗无氧的深海里,彻底没了活路。
但就像所有老掉牙的冒险故事那般,当主角陷入绝境时,奇迹到底是发生了,当然,在意料之中的奇迹或许根本无法称之为奇迹,更何况它总被归咎于那些玄之又玄的唯心主义标准,譬如决心,譬如爱,总之都是些没法依靠可观测的指标求证的东西,这些无形无体之物以其在唾手可得与千金难得之间的可塑造性,完美地成为了大部分故事的万能钥匙,罗德也下意识地如此去想。
“扑通”,绳索忽然失掉了力气,麻绳从他的四肢脱落,所有束缚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刀斩断,当罗德意识到自己喉头的压迫消失时,他本能地伸手触碰脖颈,首先意识到麻绳在颈部留下了深重的勒痕,又紧接着意识到自己重新取得了肢体的自由。
他急促地喘息、咳嗽,手指紧紧地蜷缩在一起,视野在气息勉强畅通后倏然由黑暗变明亮,在纯白的创世之光里,他感到自己的躯体正在空中如落叶般随风飘浮,最终落入一片柔软的羽毛,头颅更是被温柔的力量托起。
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地下室里,现在应当保持着半躺的姿势,只是身上的麻绳与背后的十字架消失不见,那为非作歹的神甫倒在地面,胸口插着柄餐刀,刀口极深,露出胸廓里暗粉色的肺叶,四周却没有血迹和打斗的迹象。
“还活着吗?”罗德再度尝试着定了定神,他嗅到了一股更加清新、更令人头脑清醒的花香,脑袋枕在柔软又温暖的东西表面,已经不再发晕发痛,脸侧的血痂也被细细地擦拭干净,潮湿的触感残留在皮肤表面,只是他的耳朵依旧发胀,里头像是有数颗石子在滚。
“……真是愚蠢。”罗德第三次试图睁开眼睛,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垂到面前的红发,这些由上往下垂落的发丝几乎遮挡住他视线的大半,露出一双最纯净烟水晶似的灰蓝色眼眸,那里不再是看不见底的寒潭,而是映出了方才他所见的悲剧的本相。他浑身一激灵,打着挺翻转身体,伸手往自己枕过的位置探去,好在那里只是件叠好的毛皮衣。
“……我看见了。”他的声音沙哑,“我看见了亚萨利•提阿马特……也看见了你。”
“你搞砸了,本来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但是我决定给你机会——算了,来不及多解释了,你应当还有力气拾起你钟爱的小牙签。”是玛丽帕兹,这名阴魂不散的女主人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罗德面前,她还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让他赶紧遵循命令。
“然后将它刺进我的心脏,这是你唯一能弥补错误的做法。”
“我,说实话,我才不信……你别想把做刽子手的责任推给我……”罗德抻着他僵硬的舌头,吃吃艾艾地反驳玛丽帕兹。
“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信你无辜,但也不相信你罪该万死,现在更不觉得杀了一人就能了结罪恶……我拒绝把剑刺向你……”
“你没有选择,唯有这条路可走。”玛丽帕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我曾自行唤醒名为圣灵的怪物,又许下愿望,成为了它的仆从,竭尽所能也只是将它暂且困在自己的梦中沉睡……直到你,一个不速之客突兀地来访,现在它侵入了你的颅中,试图从你的意志的缝隙里钻进去,汲取恐惧与癫狂作为养分,吞噬掉你的灵魂来重新生长,寻找宿主,尤其是你还有提阿马特的血脉……”
“但幸运的是,你这家伙虽然脑袋不灵光,却还算有颗坚硬的心,未有被黑暗渗透,至少你已经坚持到了现在,坚持到了神甫同样阴差阳错地为我求得了机会,他以为自己精心画出的法阵是召唤圣灵的,结果却让我受困的意志摸到了缺口,抢先一步……事情就是如此,你得亲手杀掉我,让血喷涌出来,我想这就足够斩断你与圣灵意志的链接,让它再度陷入沉睡,不再扩张……”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明白……等等,你说你一直在被操控?”罗德的心被忏悔的尖刺重重地刺到,“抱歉,我之前不该把那些罪孽归因于你……”
“错了,先生。”玛丽帕兹摇了摇头,“你行于梦境的不同小径上,这一条亲眼所见的玛丽帕兹都是真的,我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地以为你是个白痴——抓紧时间,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滚吧。”
“不,不!我还没弄清楚提阿马特少爷的死,还有凯特小姐的侍女到底是……”
“不是我,也不是圣灵。”玛丽帕兹回答,她主动地拾起佩剑,塞进罗德依旧发抖的手里。
“说真的,你跟他同样有颗纯白的心,也同样不够果决,同样百无一用,不过谁让你长相太傻,脑袋太笨,内在更是庸俗乏味,到底比不上他的一根毫毛……我不喜欢。”她忽然像是有感而发地对着罗德评头品足起来。
“别这幅丧气模样,你很快就会从这场漫长的噩梦里得到解脱。”她弯腰,拾起那柄原属于约亚的佩剑,塞进罗德依旧麻木的手中……剑柄冰冷而沉重。
“杀了我,罗德。”她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我的心脏,是‘它’在这个梦境中的锚点。只有我的死亡,才能彻底切断链接,让这个不断重复的噩梦崩塌。风暴会停止。”她抓过罗德持剑的手,用力地攥着不让他挣开,拉向自己怀里,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变得苍白,又凑近他的脸……双方现在都足以看清楚彼此脸颊的细小汗毛,玛丽帕兹的眼珠忽闪忽闪地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声音则是极尽温柔缱倦,如同呼唤情郎般呼唤着这柄即将刺入心口的利剑。
“你……将得到无可替代的自由。”
“……夫人,你还是多斥责我几句吧,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明白该这样做,但……”罗德感到自己的喉咙被木塞堵住,丝毫咽不下去,只得悬在中间发苦。
“但……一切才刚刚开始,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几乎是在向她哀求。
“没有了,外乡人,回到你应去的世界里吧。”这回,玛丽帕兹选择用她惯有的无情腔调,干脆利落地回答了问题。
她的掌心冰冷,指腹却依旧温暖。
“听着,外乡人。你身上流着提马特的血,但你的灵魂不属于这里。你是唯一的变数,是唯一能打破这个循环的‘外力’。”她引导着剑尖,对准自己胸口,“杀了我,送我去与他相见,然后遗忘。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也是对我最大的仁慈。”罗德抬起眼睛,他看向了她的眼底深处,那被疯狂与偏执掩埋的、属于玛利亚的、对亚沙的纯粹而绝望的爱。
理性在告诉他,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决方案。
情感却在疯狂尖叫,拒绝成为这个悲剧的最后一环。
然而,他想到了凯特苍白惊恐的脸,想到了城堡外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风暴,想到了那些被永恒困住的灵魂……以及玛丽帕兹眼中,那恳求般的解脱。
他闭上了眼睛。
“我……明白了。”
“无需为你未有过的罪忏悔,将你的眼从手上挪开,去为自己祷告……我会帮你完成这些的。”罗德听话地闭上眼睛,将双手的控制权交给玛丽帕兹。
他几乎耗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和意志,拼力维持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剑刃穿透衣袍,没入血肉的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不真实。
他没有听到惨叫,只感到玛丽帕兹抓着他的手猛地收紧,旋即缓缓松开。
在一切归于寂静后,他的泪水与沾血的利剑一并坠落在地。
他依旧闭着眼睛,摸索着握住了倒下少女的手,她的身体正在崩解,发出类似沙砾流逝的声响,化作细碎的光点。
所以罗德的动作也尽可能地很慢,很轻。
“……”随着这只尚存余温的手缓慢地化为虚空,罗德确信自己听到了圣灵恼怒到疯狂的怒号。
所有的神秘、诅咒、魔法、契约,还有埋藏于梦境以取食人理智的怪物,至此与外乡人罗德的命途剥离。
在她彻底消失的瞬间,整个地下室,不,是整个城堡,开始剧烈地震动、崩塌。墙壁上的触须急速枯萎,那些尸骸也化作尘埃。
……
罗德在一阵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他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手背打着点滴。
阳光透过窗帘,温暖而真实。
他的父母和朋友围在床边,喜极而泣。
医生说他昏迷了近一个月,是在柯林斯一处荒废的墓地里被发现的,除了脱水营养不良,身体并无大碍。
他顺利地回到了鸢尾共和国,回到了他熟悉的、由理性与秩序构建的世界。
苏醒后,罗德总是感觉自己忘了点发生在柯林斯的事儿,但他认为无需深究,他的意识里平添了道无形的隔阂,伫立在自我与无用的好奇心之间。
紧接着,他很快重新投入了对柯林斯生态的研究。
那些曾经困扰他的磁场混乱、物种变异问题,如今在他眼中都有了清晰的、符合逻辑的解答路径。
他发表了大量论文,观点犀利,数据严谨,被誉为“用科学之光驱散柯林斯迷雾的人”。
罗德的事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只是,他再也没有做过梦,他的睡眠深沉而空白,就像沉入一片没有星辰的、绝对寂静的深海。
人们都说,罗德·贝卓教授是一位真正的、纯粹的科学家,他理性、冷静、客观,从不受无谓的情感干扰。
最终,他解开了柯林斯的秘密,著作等身,成为了柯林斯生态学方面的泰斗。
人们则一边为他对科学的贡献与偏执般的进取精神喝彩,一边好奇地八卦他的私生活——毕竟,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跟人深入交往的欲望,或许这就是大科学家令人钦佩的高尚精神吧。
(达成结局【无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