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巨大的震惊、茫然的无措、对未来深渊般的忧虑,以及“房事功能丧失”这个赤裸裸的信息带来的、尚未完全消化却已沉重无比的冲击。

那颗深棕色的泪痣静静地躺在那里,此刻更像一个烙印,一个承载着无声风暴的印记。

短暂的沉默后,顾晚秋猛地抬起头。

眼神重新聚焦,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冀,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医生…那…还有恢复的可能吗?我是说…那个功能…”

最后几个字艰难地吐出,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难堪的微红,与她苍白的脸色形成刺眼的对比。

医生翻动着手里的检查报告和影像资料,语气谨慎,但也留出了一线余地:“可能性是存在的。现代医学在生殖泌尿系统损伤修复方面也有进展。关键在于后续的手术修复效果、神经功能的恢复情况,以及病人自身的康复意愿和积极配合程度。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现在说完全没希望还为时过早。”

顾晚秋微微点了点头。这个微小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支撑身体的力气。

医生的“可能性”像一根纤细的蛛丝,暂时悬住了她即将坠入深渊的心神。

然而,那巨大的、名为“残缺”和“未知”的阴影,已经如同冰冷的夜幕,沉沉地笼罩下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带您去看看他吧,刚转入普通病房,麻药应该快过了,但可能还不太清醒。”医生起身。顾晚秋默默跟着,脚步有些虚浮。

走廊的灯光惨白而冰冷,毫无生气地映照着她挺直却显得格外单薄脆弱的背影。

她丰满的身形在医生宽大的白大褂旁走过,每一步都带着一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沉重疲惫。

推开单人病房的门,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床边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滴…”声,像生命倒计时的读秒。

张伟强躺在病床上。仅仅几个小时不见,他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脸色是灰败的土色,嘴唇干裂起皮。

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露出的稀疏发顶在灯光下更显刺眼。

薄被盖到胸口,但能清晰地看到下半身被一个金属支架固定着,轮廓僵硬。

他闭着眼,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即使在昏睡中,那张习惯性微驼背、低头的脸上,也写满了痛苦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碎的脆弱。

那个在职场和家庭中习惯性隐藏自己的男人,此刻被病床和支架彻底束缚,无助得像个孩子。

顾晚秋轻轻走到床边,高跟鞋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低头,凝视着丈夫灰败的脸。

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心如刀绞的痛惜,有劫后余生的万幸,有面对未来一片混沌的深深忧虑,还有一丝因医生那残酷诊断而带来的、连她自己都尚未理清、甚至不敢深究的异样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触碰他冰凉的脸颊,却在距离皮肤几厘米的地方骤然停住。

仿佛那层空气都带着电流。她转而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被子下那坚硬冰冷的金属支架边缘,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似乎感觉到了细微的动静,张伟强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涣散、迷茫,像蒙着一层浓雾,努力地想要聚焦,最终落在了顾晚秋的脸上。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微弱嘶哑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伟强?”顾晚秋立刻俯身靠近,将耳朵凑到他唇边,柔声唤道。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试图驱散病房的冰冷,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紧绷的弦音,“是我,晚秋。别说话,你刚做完手术,好好休息。没事了…”

她顿了顿,重复着在医生办公室说过的话,声音更低,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依旧惊惶不安的心,“…人没事就好。”

张伟强涣散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游移,又似乎没有焦点。

那目光里充满了生理上的剧痛、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羞耻感——当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扫过自己盖着薄被、被支架固定的下半身时,这种羞耻感达到了顶峰,像烙铁一样烫伤了他的灵魂。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一滴浑浊的、沉重的泪,艰难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挤出来,迅速滚落,没入鬓角夹杂着灰白的发丝里。

他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逃避,别开了脸,不再看她。

顾晚秋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僵在原地。

她看着他逃避的姿态,看着他鬓角那滴迅速消失的泪痕,伸出的、想要安抚的手,就那么尴尬地、无力地悬在半空中。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那单调、冰冷、永不停歇的“滴…滴…滴…”声,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两人之间,仿佛瞬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由痛苦、羞耻、恐惧和难以言说的未来构成的厚重冰墙。

顾晚秋坐在床边的硬塑料椅上,背脊习惯性地挺直,但眼圈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眼下的乌青在惨白灯光下格外刺目。

她强撑着精神,目光片刻不离丈夫灰败的脸。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砸在胸腔里。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复上张伟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

他的手冰凉,皮肤干燥粗糙。

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他的手背,试图将自己掌心的那一点点温度传递过去,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一丝无法完全压制的、绷紧的弦音:“伟强”她唤他,声音有些哑,“别想那么多。医生说了,万幸…万幸没伤到要害,手术很成功。”

她刻意避开了所有指向下腹的字眼,只反复强调着那个模糊却带着希望的词,“咱们好好配合治疗,一定能康复的,啊?”

张伟强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终于从虚无的天花板移开,落在顾晚秋脸上。

他看着她红肿的眼,憔悴的容颜,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勉强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喉咙里发出干涩沙哑的气流声,像砂纸摩擦:“嗯…知道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让你担心了…”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羞耻感在他心底翻江倒海,那个隐秘的、血肉模糊的伤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他想蜷缩起来,想把自己藏进地缝里。

但目光触及妻子那张写满疲惫和担忧的脸,那强撑的坚强像针一样刺着他。他不能再给她添乱了。

他咽下所有翻涌到喉咙口的苦涩和绝望,只留下这句干瘪的回应。

顾晚秋的手指依旧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细微的纹理和骨骼的轮廓。

她肩膀微微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内心的紧张透过这细微的肢体语言泄露出来。

她努力想传递温暖和力量,却感觉自己的指尖也在发冷。

张伟强的眼神始终是躲闪的,不敢与顾晚秋那双盛满了担忧和心疼的眼睛长久对视。

被她握住的手僵硬地躺着,没有丝毫回握的力气,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枯木。

喉结在干瘦的脖颈上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那无法言说的、混合着剧痛、恐惧和对妻子深深愧疚的苦水。

深夜,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儿子张辰。

“妈?”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紧张,“你…你在哪?爸呢?他…他没事吧?”背景音里是家里电视的嘈杂,显然他一个人在家心神不宁。

顾晚秋的心猛地一揪,她捂着话筒,快步走到病房外的走廊,压低声音:“辰辰,别怕。爸爸…爸爸出了点意外,车祸,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在医院呢。”

她刻意强调了“没有生命危险”这几个字,仿佛是说给儿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试图稳住那根摇摇欲坠的心弦。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带着明显的颤抖:“吓死我了…妈,你声音…你没事吧?”

“妈妈没事,”顾晚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稳,“你吃饭了吗?冰箱里的饺子煮了没?”

“煮了,吃了。”张辰的声音闷闷的。

“那就好。作业写完了吗?晚上锁好门,反锁两道,谁敲门都别开,知道吗?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母亲的本能,将那些关于“下体受伤”、“功能丧失”的沉重秘密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只留下最表层的、关于安全的关切。

“知道了妈,你…你也注意休息。”张辰的声音里还残留着不安,但似乎被母亲强装的镇定安抚了一些。

挂了电话,走廊的冷风灌进顾晚秋的领口,她打了个寒颤,丰满的胸脯随着深呼吸起伏。

左眼角下的泪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颗凝固的墨点。

她转身,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看着病床上那个被支架固定、显得异常脆弱的男人身影,一种混合着疲惫、忧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

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在粘稠的泥泞中跋涉,很快三个月过去了。

顾晚秋白天请了可靠的护工照料张伟强,自己一下班就匆匆赶往医院,身后往往跟着同样脚步匆匆、书包沉甸甸的张辰。

病房里渐渐有了些生气。张伟强的脸色从灰败转为苍白,又慢慢透出点血色。

头上的纱布拆了,露出剃掉一小块头皮的痕迹。最令人欣慰的是,他下半身的金属支架也终于卸掉了。

医生说得没错,他恢复得比预期快得多。毕竟,那场惨烈的车祸里,他只是被失控的车辆侧面剐蹭带倒,并非首当其冲的撞击对象。

肇事者是个老实巴交的货车司机,家境也普通,最后在交警调解和保险赔付之外,又东拼西凑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金,算是了结了此事。

出院那天,阳光难得地灿烂。

张伟强穿着顾晚秋带来的干净衣服,站在医院门口,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脊背努力挺直了一些。

他看着身边穿着校服、个头快赶上自己的儿子,又看看身旁穿着米白色风衣、身姿依旧挺拔却难掩疲惫的妻子,脸上挤出一个久违的、有些生涩的笑容。

“走,庆祝一下,下馆子!”顾晚秋挽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刻意扬起的轻快。

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任由她搀扶着。

柔和的灯光,喧闹的人声,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

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是顾晚秋特意点的,庆祝张伟强终于出院回家。

她端起装着果汁的玻璃杯,眼眶微微泛红,但嘴角努力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要驱散所有阴霾的欢快:“来!庆祝我们家老张顺利出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主动给父子俩的碗里夹菜,“多吃点,补补身体。”

张伟强也笑着举起了杯,附和着:“谢谢老婆,谢谢儿子!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他的笑容挂在脸上,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和空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真正的涟漪。

“福”?这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他心底最隐秘的伤口。

那笔数额不小的车祸赔偿金确实带来了物质上的安全感,但那个冰冷的诊断,那个无法启齿的“丧失”,像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黑洞,吞噬了所有关于“福”的想象。

他手中的筷子无意识地停顿在某个菜盘上方,眼神有瞬间的放空,仿佛灵魂短暂地抽离了这刻意营造的热闹。

顾晚秋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那瞬间的失神和筷子的停顿。

她心头一紧,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明媚,声音也更响亮地招呼着儿子:“辰辰,尝尝这个虾,很新鲜!”她用更热烈的喧嚣,试图掩盖那无声蔓延的阴影。

生活似乎重新驶回了轨道。张辰恢复了学校、家两点一线的节奏,青春期的烦恼重新占据了主要位置。

顾晚秋也回到了讲台,粉笔灰的气息和少年少女的喧闹重新成为日常的背景音。

只是她转身板书时,挺直脊背的动作似乎更用力了些,镜片后的目光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张伟强也回到了原来的公司。老板还算念旧情,给他安排了个清闲的岗位,大部分实质性的工作都转交给了另一个年轻力壮的同事。

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坐在熟悉的工位上,却像个局外人。

同事们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他坐立难安。赔偿金足够丰厚,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工作。

但“不上班”这个念头,似乎比那些目光更让他恐慌——那仿佛坐实了他是个“废人”。

只是,每当独处,或者夜深人静躺在妻子身边,那场车祸的阴影,尤其是下半身那无法启齿的伤,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啃噬着他的心。

出院后两个多月,在一个气氛还算温存的夜晚,他鼓起残存的勇气,在黑暗中摸索着靠近顾晚秋。

顾晚秋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和呼吸的急促。

她配合着,温顺地回应。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焦躁地尝试,身体最关键的部位却像沉睡的石头,毫无反应。

黑暗中,他粗重的喘息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呜咽,最终颓然松手,翻过身去,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顾晚秋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剧烈起伏的背上,指尖冰凉。

那晚之后,一种更深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于是,这个周六的预约,成了他们心照不宣、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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