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一条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河,看似不着痕迹地向前流淌。
园中的花开了又谢,树叶绿了又黄。
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似乎都被这缓慢而悠长的岁月尘埃所覆盖。
宝玉似乎真的慢慢从那份惊惧与自责中走了出来。他又开始像从前一样,在姐妹们中间说笑玩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富贵闲人。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他与探春,在园中偶遇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在沁芳闸桥边,有时是在蘅芜苑通往潇湘馆的小径上。
他们从不交谈。
只是在那交错而过的瞬间,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寻找对方。
那目光的触碰,极其短暂,如同蜻蜓点水,一掠而过。
然而,就是这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对视,对于他们二人而言,却是一种无声的、浸入骨髓的凌迟。
探春依旧是那个精明干练、顾盼神飞的三姑娘。
她协助李纨、宝钗理家,行事越发有章法,言语依旧爽利,带着不输男儿的英气与决断。
她似乎已经完全摆脱了那场噩梦的阴影,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只有在与宝玉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眼中那刻意维持的从容与平静,会瞬间冰消瓦解,流露出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哀戚。
他们默默相望一眼,便各走各路。
每一次,当探春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宝玉才会缓缓收回目光,心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钝痛,不剧烈,却绵绵不绝,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那份爱而不能得、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痛楚,如同呼吸一般,伴随着他们每一个看似寻常的日子。
这一日,秋高气爽,天朗气清。惜春素性清冷,独爱在园中僻静处写生。这日她便在藕香榭外一处临水的小亭子里,摆开了画具。
她画的正是眼前的景致——碧水微波,残荷听雨,远处山坡上的亭台楼阁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她画得极为专注,连身后来了人都未察觉。
那是探春。她本是去议事厅路过此地,却被惜春笔下的意境所吸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四妹妹这画,越发有倪云林的笔意了。”探春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亭中的宁静。
惜春闻声抬头,见是探春,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三姐姐过奖了,不过是随手涂抹罢了。”
探春走到画架旁,仔细观瞧。只见画面上笔墨简淡,意境荒寒,几株枯树,半池残水,意境深远,不着色彩,却自有一股清冽之气透纸而出。
“这意境是极好的,”探春由衷赞道,“只是……未免过于冷寂了些。”
惜春淡淡道:“世间热闹都是假象,终究要归于寂灭的。”
探春闻言,心头微微一颤。
四妹妹这话,看似说画,又何尝不是说人?
她看着画中那萧疏的秋景,心中那份被强行压抑的、关于自身命运的荒诞与悲凉,不经意间便被勾了起来。
她望着亭外那一片凋零的残荷,昔日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盛景早已不再,只剩下些枯黄的茎秆,无力地支撑着破败的叶片,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她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惜春耳中,也落入了恰好行至附近的黛玉与湘云耳中。
探春吟道:
“藕榭秋深锁碧烟,残荷零落镜中天。”
这两句诗,表面上是在描绘惜春画中的景色——藕香榭被秋日的薄雾笼罩,池水如镜,倒映着同样凋零的天空。
那“锁”字,既写景,又写心。
那笼罩着水榭的,哪里是碧烟,分明是那化不开的愁绪。
尤其是“锁”字与“镜中天”的意象,透着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怅惘。
那零落的残荷,何尝不是她自身情感的写照?
曾经也有过灼热的盛放,如今却只剩下无法挽回的凋零和孤芳自赏的寂寞。
黛玉和湘云本是结伴去蘅芜苑寻宝钗,路过此处,正听见探春吟诗。
黛玉本就是诗才敏捷,又最能体会这诗中之“秋”。
她与湘云走近亭子。
“三姐姐好雅兴。”黛玉轻声道,目光也被惜春的画作所吸引。
湘云则快人快语:“四妹妹画得好,三姐姐这诗也做得妙!把这秋日的萧索都写尽了。”
探春见是她们,忙敛了心神,笑道:“是林妹妹和云妹妹来了。”她指了指惜春的画,“你们看四妹妹这笔墨,越发超凡脱俗了。”
探春见她们来了,便将自己方才所感说了出来。
黛玉看着那画,又听了探春的诗句,心中亦是感触良多。
湘云也拍手道:“这诗有趣!我们来联句好不好?就以这秋景为题,一人一句,不拘韵律,但求意趣。”
探春和黛玉都觉此议甚好。
惜春虽不擅作诗,但也乐意在一旁听着。
于是,四人便在亭中,以眼前秋色起兴,开始联句。
探春又吟了一遍:
“藕榭秋深锁碧烟,残荷零落镜中天。”
黛玉略一沉吟,目光落在亭边一株仍在顽强绽放的白色菊花上。
那菊花在满目萧瑟中,显得格外孤高,也格外……易折。
她想起自己,想起宝玉,想起这大观园中诸芳的命运,心中凄楚,续道: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黛玉这两句,借问菊而自问,孤高自许,却同样难逃命运的霜寒。
湘云接口,她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怡红院的方向。
湘云吟道: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
湘云这两句,将秋的寂寞与人的相思勾连,那“雁归”与“蛩病”的意象,带着挥之不去的牵挂与一丝隐忧。
她们的诗句,或明或暗,都似乎隐隐指向了同一个人——宝玉。
只是,她们心照不宣,谁也没有点破。只是在这诗句的唱和中,彼此的心思,竟有几分相通之处,这发现让她们各自心中都泛起复杂的涟漪。
探春的诗句中,那“锁”字,“零落”,“镜中天”,无一不是爱而不得、身处困局的写照。
黛玉的诗句,则更多是对自身命运、对美好事物易逝的哀伤。
湘云的诗句,则直抒胸臆,将那份潜藏心底的倾慕与忧虑,借着这秋景隐隐透出。
她们在诗句中,都隐约窥见了彼此心中那份对宝玉的、无法言说的情愫。
湘云见另二人面色有些沉重,欲赶快开脱出来,道:“不妨再联几阙,我便抛砖引玉了——‘秋风起兮白云飞’。”
探春接口,目光掠过水面:“‘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黛玉略一沉吟,接道:“‘兰有秀兮菊有芳’,”她看了一眼探春,又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怡红院飞檐,声音略显低沉,“‘怀佳人兮不能忘’。”
这一句“‘怀佳人兮不能忘’”,从黛玉口中吟出,带着一种天然的风流态度,却又隐隐指向某个无法言说的“佳人”。
探春心中一动,接口吟道:“‘泛楼船兮济汾河’,”她的目光与黛玉微微一碰,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某种了然。
探春这句,借用了汉武帝《秋风辞》的成句,但“怀佳人”三字,落在探春和黛玉耳中,都别有一番滋味。
探春望着那漂浮在水面的落叶,继续道:“‘横中流兮扬素波’。”
诗句开阔,却也透着一丝孤寂与无奈。
探春又望了望藕香榭通往怡红院的那条小径,那是她永远无法再踏足的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箫鼓鸣兮发棹歌’。”
湘云笑道:“好!林姐姐和三姐姐接得妙!我也来——‘欢乐极兮哀情多’,”她的声音里,竟也带着几分平日里少有的、深沉的感伤。
三人的诗兴都被勾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竟是停不下来。
黛玉接道:“‘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一连串的《秋风辞》句子,被她们信手拈来,巧妙衔接。那“欢乐极兮哀情多”的转折,何其突兀,又何其自然!像极了人生。
湘云想了想,看着亭角挂着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吟道:“‘秋声不闻’,”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叶纷纷’。”
她的诗句直白而带着一种天真的伤感。
探春看着湘云,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她想起了湘云为她传情递意的种种,想到了宝玉……
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惆怅阶前红牡丹’,”这句却转了意境,从秋景忽然跳到了对春日已逝的追忆与怅惘。
探春抑制住心中的波澜,续道:“‘晚来唯有两枝残’。”
诗句中充满了对美好事物凋零的惋惜与无奈。
黛玉听了,若有所思,轻声接道:“‘明朝风起应吹尽’,”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秋色,看到了那早已远去的、属于她和他的、不可能再回来的……那个午后。
“‘明朝风起应吹尽’,”探春重复着黛玉的句子,只觉得字字敲在心坎上。
她望着远处,那正是她和宝玉曾经……的地方。
“‘夜惜衰红把火看’。”探春最后一句,声音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三妹妹此句,大有深意啊。”黛玉看着探春,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似乎早已看穿了隐藏在她爽利外表下的,那颗破碎而依然深情的心。
湘云拍手笑道:“三姐姐和林姐姐真是珠联璧合!我来收个尾罢——‘牵衣待话’,”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情无极’。”
湘云此句一出,探春和黛玉都沉默了一瞬。“情无极”三字,仿佛一根细针,轻轻地刺破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牵衣待话情无极’,”探春喃喃重复,心中那“爱而不能得”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
她的诗句,开始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心事倾泻而出。
“‘残英缀旧枝’,”她看着那画上的残荷,仿佛在看自己。
“‘飘零满地金’。”黛玉接口,她的诗句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剧预感。
“‘何如盛年去’,”湘云接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慕与自身的伤感。
“‘断魂分付与’,”探春的声音微微颤抖,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寂寞阳台雨’。”
黛玉道:“‘多情自古伤离别’,”她看了一眼探春,又迅速移开,继续吟道:“‘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黛玉这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几乎是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那“多情”与“伤离别”,字字泣血。
探春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情:“‘便纵有千种风情’,”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在了那个永远无法公开拥抱的人身上。
“‘便纵有千情风愿’,”湘云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待与何人说’。”
诗句至此,三人竟都沉默了。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却已是强弩之末。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然向晚。
亭子里的光线暗淡下来。
三人方才那番联诗,如同在薄冰上跳舞,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想要试探那冰面之下的水深。
她们都在彼此的诗句中,终于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共同的影子——宝玉。
那些“佳人”、“别情”、“多情”、“风情”……字字句句,都缠绕着那个无法言说的名字。
风更冷了。
黛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探春拢了拢衣襟。
一轮明月渐渐升上东天,清辉洒落,为园中的景物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纱。
“时候不早了,”探春率先说道,“我们散了吧。”
黛玉和湘云也点头称是。
惜春看着入画为她默默收拾画具。
四人互相道别,各自循着不同的路径,默默返回自己的住处。
探春回到秋爽斋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侍书早已点亮了灯烛,室内一片温馨宁静,与她内心的波涛汹涌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场藕香榭亭中的联诗,如同在她原本看似平复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层层扩散开去,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
她屏退了侍书,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窗外,月色如霜,将园中景物浸染得一片清冷。
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白天姐妹们联诗的场景,以及那些诗句,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
尤其是她自己的那句“藕榭秋深锁碧烟,残荷零落镜中天”,此刻反复咀嚼,更觉字字泣血。
“锁”……她的人生,她与宝玉之间那隐秘而绝望的情感,不正是被这无形的、名为“伦常”与“家规”的枷锁牢牢禁锢着,不得自由。
而那“残荷零落”,不正是她那段尚未真正盛开便已凋零的禁忌之恋,不正像这秋日里残破的荷叶吗?
曾经也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却终究敌不过秋风的残酷与季节的更迭。
她又想起了宝玉。白日里他们又远远地遇见了。他站在蔷薇架下,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表面上相安无事、内里却如同岩浆般灼烧的痛楚,日复一日地累积,几乎要再次将她的精神压垮。
一种深切的无力和疲惫感攫住了她。这样爱而不能得、日夜受此煎熬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
她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她不能永远活在被监视的阴影下,更不能永远与宝玉形同陌路——即便那只是表象。
这种悬而不决的钝痛,比当初那刀锋落下的瞬间,更加难以忍受。
她需要一个正式的、来自王夫人的“赦免”,需要一个明确的、能让彼此都放下心结的姿态。
也许……是时候再去面对一次王夫人了。不是为了祈求更多的怜悯,而是为了寻求一个突破口,一个可以让她重新呼吸的口子。
她下定决心,明天就去。
此时的王夫人,也并未安寝。她正在佛堂里,对着那尊慈悲的观音像,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静心。
时间,确实是最好的稀释剂。当初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如今早已熄灭,只剩下一些灰烬般的余温,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那毕竟是探春。
是她看着长大的,名义上的“女儿”。
虽然并非嫡出,但这些年,她何尝不是将探春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至少,在待遇上从未苛待。
她一次次听着周瑞家的,或是其他心腹婆子回报,说三姑娘伤势如何反复,精神如何恍惚,夜里如何被噩梦惊醒……
那些详细的、关于探春如何痛苦的描述,起初她听着只觉得解气,觉得这惩罚是罪有应得。
可听得多了,尤其是后来探春身体渐渐康复,却仍旧沉默寡言,眼神中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惧。
尤其是她们提到,三姑娘有时会无意识地抚摸自己下身那道……那道她亲手留下的疤痕时……
王夫人的心头,也不禁掠过一丝迟来的、冰冷的寒意。
她当时……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那毕竟是个女儿家……她以后还要……
一种混杂着懊悔、后怕以及一丝残余怒意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交织。
她开始反思,自己那日的举动,是否真的完全出于义愤?
还是……夹杂了些别的,比如对宝玉那种超出常理的宠溺所引发的、对可能“带坏”他的人的迁怒?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她决定,找个机会,要和探春好好谈一谈。至少要让她明白,自己并非全然无情,只是……只是有些事情,实在是触碰不得的底线。
她甚至想过,等过两年,风头过去了,好好为探春寻一门妥帖的、远离京城的亲事,将她远远地嫁出去,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归宿,全了她们这些年的母女情分。
她也需要这样一个台阶下。
第二天清晨,用过早膳,处理完一些琐事后,王夫人正打算派人去叫探春过来,却不料,小丫鬟进来禀报:
“太太,三姑娘来了。”
王夫人闻言,心头先是一惊。她还没去找她,她倒自己了?莫非……又出了什么纰漏?还是……她又有什么不安分的念头?
她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然而,当探春走进来时,王夫人看到她脸上那未干的泪痕,以及眼神中那种混合着恐惧、决心与一丝哀求的复杂神色。
探春走到王夫人跟前,没有像往常那样行礼问安,而是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母亲!”探春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哭腔,“女儿……女儿今日前来,是再次向母亲赔罪的!”
不等王夫人开口,探春已然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女儿深知此前犯下大错,行止不端,玷辱门风,让母亲蒙羞,让家族蒙羞!”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女儿一时糊涂,被……被那不该有的心思蒙蔽了心智,做出了……做出了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王夫人心头猛地一紧!她没想到探春会如此直接地再次提及此事!
但看着探春跪在自己脚边,哭得如此凄切……
王夫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浑身发抖的探春,先是一惊,随即心头又涌起几分难以言喻的欣喜和释然!
她肯主动提起,并且如此痛悔,这说明……她是真的知道错了?而且,她看起来……确实比之前更加憔悴了……
王夫人定了定神,俯下身,伸手想要搀扶起探春。
“快起来说话,”王夫人的语气缓和了些,“事情都过去了……”
探春却不肯起身,反而伏下身去,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
“女儿求母亲……求母亲原谅女儿这一次……”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王夫人。
王夫人看着探春那双泪眼,心中那丝悔意再次浮现。
王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想到她往日的神采飞扬,再对比此刻的卑微与痛苦……
“母亲……”探春的声音破碎不堪,“女儿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再与二哥哥有任何……任何逾矩之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恳求。
“女儿只求……只求母亲能……能撤去那些……跟着女儿的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女儿……女儿想重新开始……求母亲给女儿一个机会……”说到最后,她已经近乎是在哀求了。
王夫人心头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缕混杂着歉意的叹息。
王夫人打断了她的话:
“好了,别再提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翻篇的意味。
她用力将探春搀扶起来。
探春怔住了。她……她没想到王夫人会是这般反应!没有预料中的斥责,反而是……安慰和……道歉?!
王夫人扶着探春的手臂,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王夫人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安抚意味。
她看着王夫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唉……”王夫人长叹一声,“那日……也是我气急了……”她的目光有些游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现在想来……当时……或许……手段是重了些……”王夫人避开探春那过于锐利的目光。
“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王夫人的声音低沉下去,“于情于理,我……我也不该……”
王夫人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份迟来的歉意,却已经清晰地传递给了探春。
探春彻底愣住了。她原本是抱着再次承受雷霆之怒的决心来的……却……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泪水中,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更为复杂的成分。
王夫人又安慰了探春几句,说了一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来日方长”之类的宽慰话语。
然后,王夫人站起身,走到床边的柜子前,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个不起眼的、约莫巴掌大的紫檀木小匣子。
王夫人将小匣子递给探春。
探春有些迟疑地接过。
“打开看看吧。”王夫人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
探春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那个小匣子。
里面铺着柔软的丝绸,丝绸之上,赫然是——
那个被药液浸泡着、显得有些干瘪、苍白,但依旧保留着完整形态的……阴蒂组织!
那枚小小的银环,依旧穿透其上,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探春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正是……那日从她身体上被……切割下来的部分!
那个曾经独一无二、敏感无比、承载了她与宝玉之间最隐秘欢愉的……曾经属于她身体一部分!
虽然经过药液处理,但它独特的形状,以及那枚刺目的银环!
下身那道已然愈合的疤痕处,似乎传来了阵阵隐晦的、如同幻觉般的钝痛眼泪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王夫人看着探春那副如遭雷击的模样,心头也是五味杂陈。她最终还是心软了。
王夫人伸过手,将探春搂入怀中。
探春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那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爱恋……种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将脸埋在王夫人的衣襟间,压抑地啜泣着。
王夫人的手,轻轻拍着探春的背。
探春感到一丝解脱,一种从长久束缚中挣脱出来的轻快感,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丝缝隙。
王夫人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
“你放心……你终究是贾家的小姐……”王夫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保证,“等再过一两年,风头过去,我必定为你……寻一门妥当的、远离这是非之地的亲事……让你……让你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
探春默然不语。
王夫人松开了她。
探春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匣子,对着王夫人深深一福。
然后,她转身,默默地离开了王夫人的房间。
回到秋爽斋,她屏退了所有人。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那个她平日里存放最珍贵首饰的妆匣。
妆匣的最底层,赫然放着两样东西——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略显发黄的诗笺,上面是宝玉和她自己的笔迹,写着那两首定情的诗。
还有……一方白色的丝帕,上面沾染着几点早已干涸、变成暗褐色的血迹。那是她处子之身的证明,也是那禁忌之夜留下的印记。
她将那个紫檀木小匣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与那诗笺和丝帕放在一处。
那两首诗,是他们情意的开端;那方染血的帕子,是他们关系的见证;而如今这……这被切割下来的、象征着那极致欢愉与极致痛苦的器官本身。
她将妆匣轻轻地合上。
然后,她把它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用其他杂物掩盖好。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混杂着凄凉、解脱与一丝微弱希望的情感,在她胸中弥漫开来。
然而,那份爱而不能得的悱恻缠绵与深入骨髓的痛楚,并未真正消失。
它只是被封印了起来。
她感到一丝解脱,终于不再被那些眼睛时时刻刻地盯着了!
那希望,渺茫,却真实存在。
然而,那一夜,她终究是无法入眠。
她的眼前,无论如何,总是会浮现出宝玉的身影。
他的眉眼,他的声音,他拉着她的手时掌心的温度……
她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
嘴里无意识地、低声呢喃着:
“宝玉……”
“二哥哥……”
两个称呼,在她唇齿间反复咀嚼,带着无尽的苦涩与一丝永难磨灭的印记。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史湘云躺在缀锦阁那间属于她的客房里,白日里藕香榭联诗时的热闹与机锋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白日里那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思绪,此刻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鬼魅,在寂静中疯狂地滋长、缠绕。
她睁着双眼,定定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百蝶穿花纹样,眼神却是空洞的,没有焦点。
那些诗句,如同带着倒钩的芒刺,反复勾扯着她本就纷乱的心弦。
尤其是探春那句“藕榭秋深锁碧烟”,那个“锁”字,像一个冰冷的铁环,箍住了她的呼吸。
她想起了探春。
她的三姐姐。
那个曾经明快爽利、带着不输男儿志气的姑娘。
她看向探春时,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痛楚与了然……那时不时掠过宝玉身影时,那瞬间柔软却又立刻硬生生别开的目光……
她们都爱着宝玉。
这个认知,清晰得如同窗外那轮冷月,照得她心底一片寒凉。
可她呢?她史湘云,在宝玉心里,又算什么呢?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终究与黛玉、探春不同。
黛玉是宝玉心尖上的人,是灵魂的知己;探春……尽管那关系是如此禁忌与不堪,但那肌肤之亲、那灵肉交融的极致体验,是她从未敢奢望,却又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期盼的。
可现实呢?
她想起白日里,宝玉对着黛玉说话时,那眼神里的温柔与专注,是她从未得到过的。那是灵魂的交付,是超越了肉身的深刻联结。
即便是已遭受那般酷刑、身心俱损的探春,在宝玉心中,也永远占据着一个独特的、无法被取代的位置——那不仅仅是兄妹之情,那是共同沉沦过欲望深渊、也共同承受过毁灭打击的、某种扭曲而坚韧的共犯关系。
那具身体的记忆,那曾紧紧相连、彼此嵌入的温度与形状,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
而她自己呢?
她有什么?
是那句“爱哥哥”的亲昵称呼?还是那从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的情分,在岁月的长河里,是如此轻盈,如此……不堪一击。
她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依托叔婶过活,虽也是侯门千金,终究比不得宝玉、黛玉他们……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悲凉,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随即,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无助,仿佛要将积压在心中所有的酸楚都倾倒出来!
泪水迅速浸湿了枕畔。
翠缕原本在外间榻上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里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她揉了揉眼睛,仔细一听,果然是自家姑娘在哭!
翠缕吓了一跳,连忙披衣起身,端着烛台走进里间。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翠缕将烛台放在床头小几上,急忙俯身查看。
只见湘云侧卧在床上,身子蜷缩着,不住地发抖。那哭声,不似平日里那般爽朗豁达,而是带着一种被遗弃的、无望的悲戚。
湘云听见翠缕的声音,哭得反而更加厉害了。她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紧紧抓住翠缕的衣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翠缕心疼地用手帕替湘云擦拭眼泪,但那泪水却像是擦不完似的,刚擦掉,新的又涌了出来。
“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又想起宝二爷了?”翠缕试探着问道。她伺候湘云多年,如何能不明白自家姑娘的心思?
“可是……可是宝二爷他……”翠缕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湘云哭了一阵,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但眼泪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流。
翠缕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又急又痛,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低声说道:“姑娘还记得那日咱们论阴阳的事吗?”
湘云闻言,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碎的、压抑的抽噎。
她想起了那个金麒麟。
她自己的那个,是从小就戴着玩的。而宝玉那个……是他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瞧着……倒真像是和姑娘的这个……是一对儿呢……”
翠缕的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湘云被黑暗笼罩的心田。
她记起来了!
那是在一个夏日午后,她和翠缕在园子里逛,偶然捡到了宝玉丢了的那只麒麟。翠缕那时天真烂漫,见了什么都要问个究竟。
她们说到了宝玉与她的麒麟。
翠缕曾天真地问:“这麒麟是公的还是母的呢?倒像是和姑娘的是一对。”
她当时还啐了翠缕一口,笑她不知廉耻。
可此刻,那“一对儿”的字眼,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她心底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伸手,从枕边摸到了那个沉甸甸、带着她体温的金麒麟。
那独特的造型,那精致的纹路……
真的……很像是一对……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微弱的、带着酸涩的甜意。
她拥有的……或许……就是这个吧?
这个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的缘分的象征?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将那金麒麟紧紧攥在手心。
那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因为她的紧握而带上了一丝暖意。
一丝凄凉却又真实的幸福感,悄然爬上心头。
但这幸福感,很快又被更汹涌的泪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她依旧在流泪。
翠缕见她如此,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陪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背。
夜,更深了。
湘云哭得累了,加上白日里联诗也耗费了不少心神,哭声中渐渐带上了浓重的睡意。
翠缕见状,柔声道:“姑娘,快睡吧,奴婢在这儿陪着您。”
湘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渐渐地,她的哭声越来越小,呼吸也变得平稳而绵长。
她睡着了。
但她的梦境,却并非平静。
起初是模糊的,如同笼罩在晨雾之中。
她看见了……光?
不,是……人影?
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正朝着她走来。
是宝玉。
他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雨过天青色箭袖,脸上带着她熟悉的、略带几分痴气的温柔笑容。
他走到她的床边,俯下身。
他的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云妹妹……”他低声唤道,声音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他的手臂,坚定而温柔地环住了她的腰。
他的脸,缓缓地凑近……
他的唇,温热而柔软,轻轻地复上了她的……
一种触电般的、令人眩晕的酥麻感,从唇瓣相接处迅速蔓延开来,如同一股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意识!
这个梦,真实得可怕!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喷在她脸颊上的、带着淡淡清冽气息的温热呼吸。
她能感觉到他的舌尖,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却又无比执着的力道,撬开了她的牙关,深入其中,纠缠、挑逗着她……
“嗯……”她在梦中,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带着满足意味的嘤咛。
他的吻,不再仅仅停留在唇上。
他的唇,顺着她的下颌线,一路向下……
滑过她纤细的脖颈,在她微微隆起的、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般的胸部。
他的手指,灵活地解开了她寝衣的系带。
微凉的空气拂过她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唇,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吻上了她一侧乳头!
“啊!”她身体猛地一颤!
一极其尖锐的、混合着羞耻与强烈快感的刺激,如同电流般穿透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在梦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软……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抚上了她另一侧的乳峰……
指尖,带着一种磨人的、缓慢的力道,抚弄、揉捏着那挺翘而富有弹性的柔软……
他的手指,如同带着魔力,在她身上点燃了一簇簇无法扑灭的火焰!
她的梦境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失控!
她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流连了片刻……
最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探入了她双腿之间那片湿润、温热、如同沼泽般充满诱惑的隐秘地带!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爱液,正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来……
濡湿了她身下的床单……
在梦中,她与宝玉紧紧相拥,身体的每一寸都紧密贴合,仿佛要融为一体!
她能感觉到一种被充满、被占有的、近乎窒息的极致快感!
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坚硬的性器,深深地、有力地,在她身体最深处,律动、冲撞!
那是一种她从未在现实中体验过的、近乎疯狂的结合!
“爱哥哥……!” 她在梦中,发出了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欢愉的呼喊!
然后——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梦中的极致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清晰、更加无法忽视的……生理需求!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让她失去理智的空虚感与渴望,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她骨头里啃噬!
她的手,几乎是本能地、颤抖着伸向了自己的下身……
她解开了亵裤的带子……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迫!
猛地插入了自己那早已泥泞不堪的阴道之中!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爱液,正顺着手指的根部,缓缓地、粘稠地……向下滴落!
她低头——
看到了自己那赤裸的、微微分开的双腿……
以及……那暴露在空气中、因为梦境和此刻的刺激而微微充血、肿胀的阴部!
手指在那紧致而湿热的内部,快速地、模仿着某种动作地抽动起来!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那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收缩!
她竟然……在自己抚慰自己?!
翠缕原本坐在脚踏上打盹,被湘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
她一抬头——
看到了自家姑娘那副……衣襟散乱、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手指在腿间快速动作的,充满了淫靡气息的画面!
翠缕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家那个平日里心无城府、英豪阔大的姑娘,此刻竟……!
翠缕的心中,充满了震惊、同情,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
湘云也在这时,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看到了自己这不堪入目的姿势!
她看到了自己腿间那淫猥的景象!
“啊!”湘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猛地抽出了手指!
脸上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的!
羞耻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姑……姑娘!”翠缕的声音都变了调!
湘云猛地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
“翠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窘迫,“我……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
翠缕看着湘云那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模样,心中那份震惊渐渐被一股更深沉的同情所取代。
她家姑娘……实在是太苦了……
湘云看着翠缕那红透的脸和复杂的眼神,心中更是慌乱无比!
“快……快伺候我换身衣服……”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再……再打盆水来……”
她需要清洗……清洗掉这梦魇残留的、湿漉漉的证据!
翠缕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是……姑娘……”
翠缕手脚麻利地帮湘云换下了那身被汗水、或许还有……爱液……浸湿的寝衣。
又打来温水,替湘云仔细擦拭了下身。
那地方……依旧残留着梦境带来的湿意和温热……
湘云重新躺下,拉过被子盖住了头。
然而,即便隔着被子,翠缕依旧能听到,那被褥之下,传来湘云那带着睡意和浓浓依恋的呓语:
“爱……爱哥哥……”
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未能满足的渴望和深不见底的忧伤。
翠缕守在一旁,听着这声声呼唤,心中亦是充满了酸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