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自注:袭人的剧情不会就此而止,未来还有重要的事件与她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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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宝玉只觉得麝月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天边传来,那一句句锥心刺骨的话语,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最后一层虚假的平静。
他眼前那片血肉模糊的景象,那个被强行剥离的子宫,那个无辜的胎儿,与袭人苍白无力的脸庞交叠在一起。
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二爷!”麝月见他身子一软,直直地朝着地上倒去,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去想要扶住他,却哪里扶得住。
宝玉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宝二爷!”晴雯也惊得从绣墩上弹了起来,她虽对袭人素有不满,但此刻见宝玉这般模样,又听麝月断断续续哭诉了那骇人听闻的经过,一张俏脸也吓得没了血色。
“快!快掐人中!”麝月慌乱中哭喊着,自己却手软脚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晴雯毕竟泼辣些,见状一咬牙,冲上来用她那尖尖的指甲,狠狠地在宝玉的人中处掐了下去。
“水!快拿水来!”晴雯一面掐着,一面回头冲着外间的小丫鬟喊。
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端了半盏冷茶进来,麝月手忙脚乱地接过,也顾不得烫不烫、凉不凉,掰开宝玉的嘴就往里灌。
冰冷的茶水混着强烈的刺激,宝玉呛咳了几声,终于幽幽转醒。
他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晴雯和麝月那两张惊慌失措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宁愿自己没有醒过来。
“二爷…你醒了…”麝月见他睁眼,眼泪更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宝玉的眼神是空洞的。他直勾勾地望着帐顶,那双往日里总是含情脉脉、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丝光亮。
“二爷…”晴雯也有些发毛,试探着叫了一声。
宝玉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麝月身上。
忽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麝月的手腕。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啊!”麝月痛呼一声。
“带我…去见她。”宝玉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二爷…你…”麝月被他那骇人的模样吓住了,“太太…太太不许…”
“我求你。”宝玉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却是绝望的哀求,“带我去…我必须去…现在就去!”
麝月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如刀割。她咬了咬牙,刚要答应,忽听门帘外传来翠缕的声音:“宝二爷可在房里?我家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帘子一挑,史湘云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她本是心中烦闷,又惦记着宝玉昨日那般失魂落魄,特意过来看看。
谁知一进屋,便撞见这般景象,宝玉形容枯槁地坐在地上,麝月和晴雯哭得梨花带雨,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爱哥哥…你们这是…”湘云的心猛地一沉。
宝玉抬起头,看到是湘云,那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黯淡下去。
麝月一见湘云,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哇”的一声扑过去,抱着湘云的腿大哭起来:“云姑娘…出…出大事了…袭人姐姐…袭人姐姐她…”
湘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连忙扶起麝月:“姐姐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麝月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王夫人如何震怒、如何逼问、如何强行灌药、如何杖击腹部,直到最后那惨绝人寰的子宫脱垂、被强行切除、如今只剩半条命…全都说了出来。
湘云听得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她想起那些日子,小时候袭人如何伺候她,后来自己住在怡红院养伤,袭人是如何无微不至地照顾她。那双总是带着暖意的手,那轻柔的叮咛…
“她…她怎么会…”湘云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太太…太太怎能如此狠心…”
“姐姐她…如今被丢在后院那间最破的柴房里…太太说…等她醒了…就…就撵出去…”麝月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宝玉在旁边听着,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起得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
“带我去。”他再次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
麝月擦干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晴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跟上去。
她只是走到门口,低声对守门的小丫鬟说:“看好门,谁也别放进来,也别让人知道二爷出去了。”
那间柴房在荣国府最偏僻的角落,平日里只用来堆放废弃的桌椅和过冬的木炭。
麝月在前面引路,宝玉和湘云跟在后面。越是靠近,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就越是清晰。
麝月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一股寒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阴暗无比,只有一扇小小的、糊着破纸的窗户,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袭人就躺在墙角的一堆乱草上,身上只盖着一条又脏又破的旧棉被。
“姐姐!”麝月低呼一声,抢了过去。
宝玉和湘云也跟了进去。
宝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躺在草堆上的人影。
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得如同墙上的石灰,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若不是胸口还有着极其微弱的起伏,他几乎要以为…
“袭人!”宝玉扑了过去,跪倒在草堆旁,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敢碰触她。
湘云也掩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凄惨一百倍。
这哪里还是那个平日里端庄、体面、在贾母王夫人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大丫鬟?
这分明是一个…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姐姐…姐姐…你看看…二爷来看你了…”麝月哽咽着,轻轻摇晃着袭人的肩膀。
袭人毫无反应。
“云姑娘…二爷…”麝月颤抖着,“你们看…姐姐的伤…”
她慢慢地、极其轻柔地,掀开了那床脏污的棉被的一角。
宝玉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湘云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棉被下,袭人的下身只胡乱地塞着一堆破布,那些破布早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麝月咬着牙,忍着泪,将那些破布一点点拿开。
宝玉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当伤口暴露在阴暗的光线下时,宝玉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那…那里…
哪里还有平日里所见的模样?
那里根本不能称之为伤口,那简直是一个被毁灭后的废墟!
整个阴部肿胀不堪,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那是皮下淤血和组织坏死的颜色!
在肿胀的阴唇之间,那本该是阴道口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被粗暴缝合的窟窿!
几根粗黑的麻线,杂乱无章地穿过那娇嫩而脆弱的皮肉,缝合的地方因为强行拉扯而外翻着,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嫩肉!
血液,依旧在从那些缝隙中缓慢而坚定地渗出!
最让宝玉感到窒息的,是她的小腹!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她的小腹!
那个昨日他还抚摸过的、带着微微隆起的、象征着生命的地方…
此刻,那里…
凹陷了下去!
那是一种极度不自然的、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的凹陷!
她的皮肤紧紧地贴着底下的骨骼,形成了一个可怕的、空洞的弧度!
那凹陷的弧度,比任何言语、比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更能说明她失去了什么!
那个孩子…
那个子宫…
全都没了!
宝玉的脑海中,疯狂地闪过他所无法忍受的画面,他想象着那根冰冷的、粗硬的木棍,如何一下又一下地、残忍地砸在那个隆起的小腹上!
他想象着那柔软的、温暖的子宫,如何在巨大的压力和痛苦中,被强行地、一点一点地从她的身体里撕扯出来!
他想象着那锋利的、冰冷的剪刀,如何剪断了那最后的、连接着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根本!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悲鸣,从宝玉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在袭人身上,搂住她冰冷而单薄的身体,放声痛哭!
“袭人!我的袭人!”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他的哭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
湘云站在一旁,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何曾见过这般人间惨剧?她只是默默地流泪,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二爷…”麝月也哭倒在一旁。
这巨大的悲痛声,似乎终于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唤醒了那个游离在边缘的灵魂。
袭人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是模糊的。过了许久,她才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哭得扭曲了的脸。
“二…爷…”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宝玉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惊喜交加地看着她:“袭人!你醒了!你醒了!”
袭人的目光中,依旧充满了迷茫。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觉得…很痛…
下身…像是被无数的刀子在割…
还有…
她的手,缓缓地、本能地,抬了起来,抚向自己的小腹。
那里…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的手指,颤抖着,按了下去。
没有…
没有了…
那个她已经习惯了的、带着生命的微微隆起…没有了…
只剩下一层冰冷的、松弛的皮肤,和底下坚硬的骨骼。
空了!
她的目光,缓缓地、僵硬地,向下移动。
她看到了自己腿间那血污的破布。
她看到了宝玉和湘云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悲痛与恐惧。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
她只是缓缓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抓过身边的一缕稻草,塞进嘴里,然后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但她依旧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眼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无声地汹涌而出。
“姐姐!你别这样!”麝月见她这般模样,心痛得无以复加,“姐姐,你别吓我!”
“袭人!你哭出来啊!你骂我啊!”宝玉抓着她的手,“你打我!你骂我!都是我的错!”
袭人只是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麝月实在不忍心,她知道,有些话,早晚都要说。
她跪在袭人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低泣道:
“姐姐…你…你的身子…太医说…伤得太重了…”
“那起子…那起子…被她们…拿走了…以后…以后都不能…不能再生养了…”
袭人的身体,猛地一僵!
“而且…太太…太太她…她吩…”麝月哭得说不下去。
“她怎么了?”宝玉红着眼睛,嘶吼道。
“太太吩咐…等姐姐醒了…就…就把姐姐…撵出府去…”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袭人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
她松开了咬住的下唇,那里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她张开嘴,却只发出了一声如同野兽哀嚎般的、嘶哑而绝望的痛哭!
“啊——!”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她的哭声,刺破了这间阴暗柴房的屋顶!
宝玉也再次崩溃,抱住袭人,两人哭作一团。
“不!我不准你死!”宝玉哭喊着,“你走了我怎么办!我随你一起去!”
湘云在一旁,看着这如同地狱般的一幕,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软软地靠在墙上,任由眼泪肆意横流。
这深宅大院,究竟是富贵乡,还是…吃人的地狱?
那间破败的柴房里,时间仿佛已经凝固。
宝玉的哭声撕心裂肺,他紧紧抱着袭人那冰冷而轻飘飘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生命全都渡给她。
他的眼泪滚烫,一滴滴落在袭人苍白如纸的脸上,却唤不醒她那双紧闭的、已经流不出泪的眼眸。
湘云站在一旁,早已是肝肠寸断。
她看着这个几天前还在怡红院细心照料她、为她调配茶水的温婉女子,如今却变成了这副不成人形的模样。
那凹陷的小腹,那血肉模糊的下身,那空洞的眼神……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最荒诞、最残忍的噩梦。
她捂着嘴,强迫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但那剧烈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却怎么也止不住。
“二爷…云姑娘…”麝月跪在地上,理智终于战胜了悲痛。
她猛地抓住宝玉的衣袖,声音嘶哑地哀求道:“你们快走吧!求求你们了!太太…太太她随时都可能再过来的!若是被她撞见你们在这里,姐姐…姐姐她就真的…真的再没有一丝活路了!”
“我不走!”宝玉红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嘶吼道,“我死也不走!她这样了…我还能去哪里?!”
“爱哥哥!”湘云也猛地清醒过来。
她抓住宝玉的另一只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麝月说得对!你留在这里,非但救不了袭人姐姐,反而会害死她!太太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你现在是火上浇油!”
“我…”宝玉的身体一僵。
“二爷…”麝月爬过来,几乎是磕头了,“你若真的为姐姐好,就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以后…以后总有法子补偿姐姐的…现在…现在我们只能先保住她的命啊!”
宝玉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袭人,又看了看麝月和湘云那两张布满泪痕和恐惧的脸。
他心中的烈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无力。
是啊,他能做什么?他除了哭,除了嘶吼,还能做什么?他连自己心爱的丫鬟都护不住,他甚至都无法反抗他的母亲。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他慢慢地、极其珍重地,将袭人的头从自己怀中放下,轻轻枕在那堆冰冷的稻草上。
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他所有的愧疚、不舍和绝望。
“湘云,”他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走。”
湘云点点头,扶住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麝月瘫坐在地上,看着两人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门口。
门,被重新关上了。
光明消失,柴房内再次陷入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麝月爬回到袭人身边。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袭人那冰冷的身体抱在自己怀里,用自己尚存的体温去温暖她。
“姐姐…”她贴在袭人耳边,喃喃自语,“你别怕…你别怕…有我呢…有我陪着你…”
袭人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
只有那微弱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她还活在这个人世间。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不再是宝玉的慌乱,也不是湘云的轻盈,而是一种沉稳的、带着威压的脚步声。
麝月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吱呀——”
门被推开了。
王夫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玉钏和两个神色冷漠的老嬷嬷。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将她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面无表情的脸,映照得如同庙里的泥塑神像。
“太太…”麝月慌忙跪下。
王夫人没有看她,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这间污秽不堪的柴房,最后定格在草堆上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影。
“你,”她对麝月抬了抬下巴,“先出去。在外面候着。”
“太太…”麝月还想说什么。
“出去。”王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麝月不敢再言,磕了个头,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了。
这一次,屋里只剩下了王夫人、她的两个心腹,以及躺在草堆上,不知是死是活的袭人。
王夫人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她身上的檀香和熏香,与这房间里浓重的血腥味、霉味、秽物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绝伦的气息。
她站定在袭人面前,低头凝视着她。
“把被子…拿开。”她对身后的一个嬷嬷吩咐道。
那个嬷嬷应了一声,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掀开了那床又脏又破的棉被。
袭人那赤裸的、饱受摧残的下身,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王夫人的眼前。
饶是王夫人经历过无数风浪,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但在亲眼目睹这骇人景象的瞬间,她的瞳孔还是猛地收缩了!
“大惊”,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震撼。
这…这是…
她看到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具女人的身体。
那小腹,不是微微的平坦,而是如同一个饿了数月的灾民般,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那皮肤松弛地耷拉着,紧紧贴着底下的盆骨,形成一个令人心悸的、空洞的深坑!
而那最核心的部位…
王夫人只觉得一阵反胃。
那里早已没有了正常的形态,只是一片狰狞的、青紫交加的肿胀!那粗黑的麻线,胡乱地穿插在那已经开始发黑、外翻的嫩肉上!
由于处置得太过粗暴和仓促,伤口根本没有对齐,几乎是强行将那破碎的阴道残端和周围的组织缝在一起!
甚至有的地方,缝线已经崩开,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开始化脓的创面!
血水、脓水,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代表着腐败的液体,正在从那可怕的缝隙中不断渗出,将底下的稻草染得更加深暗。
这哪里是堕胎?这简直是…凌迟!
王夫人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王夫人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明白了。是她低估了宝玉的荒唐,也高估了这些婆子的手段。
她以为的“了断”,和眼前这“毁灭”,根本是两回事!
“你们…都出去。”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太太…”
“出去!”
两个嬷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她和袭人。
王夫人缓缓地转过身,重新看向袭人。
她的目光中,那冰冷的威严已经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厌恶,有麻烦被搞砸的烦躁,但也有…一丝…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恨。
她慢慢地蹲下身子。这个动作,对于她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已是极其罕见。
也许是她的动作,也许是她身上的檀香味,惊动了袭人。
袭人那长长的眼睫,又一次颤抖了。
她睁开眼,那双空洞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直勾勾地对上了王夫人的目光。
她没有恐惧,也没有憎恨。她只是看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王夫人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窒。
“袭人…”王夫人开口了,声音竟然有些干涩。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
“我…”她吐出一个字,又停住了。
她也许本是来兴师问罪,是来处理这个“不知廉耻”的丫鬟的。
可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被彻底摧毁的“物件”,她的那些威严和怒火,显然是无处安放。
“我本…不是想要…这样的。”王夫人的声音很低,低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袭人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
王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血腥和霉味的空气,让她的胸口一阵发闷。
“你…你也知道,”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辩解?“这件事…是大太太…是她先发现的。”
袭人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那个性子,你不是不清楚。”王夫人的话匣子,仿佛被打开了。
她像是在对袭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她抓住了药方…就等于抓住了宝玉的把柄,抓住了我的把柄!”
“我若是…我若是不立刻、马上、用最狠的手段把这件事了了…”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你以为…你以为她会怎么办?她会闹得满城风雨!她会闹到老太太那里去!她会闹到老爷那里去!”
“到时候,死的…就不只是一个胎儿了!”王夫人的呼吸变得急促,“宝玉的名声…贾家的脸面…还有你…你以为你能活得了吗?”
袭人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她都懂。她比谁都懂。
“我没想到…”王夫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可怕的伤口上。她的声音,终于真正地软了下去,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悔意。
“我没想到那些婆子…下手…会这么没分寸。”
“我没想到…你的月份…已经这么大了…”
“我…”王夫人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那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我…我对不住你。”
她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是要…我不是要你的命…我也没想到…会连你的…根本…都一并…”
她说不下去了。
王夫人,这个高高在上、一生都在用“仁慈”和“规矩”伪装自己的女人,她那坚硬的外壳,在这间充满了血与腐败的柴房里,在这个被她亲手摧毁的丫鬟面前,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浑浊的、滚烫的泪,从她那保养得宜的眼角,滑了下来。
而袭人…
她看着王夫人的眼泪。
她听着王夫人的那句“对不住你”。
她那颗早已死去的心,突然被这滴泪…烫了一下。
她不恨吗?
她怎能不恨!
但她能恨谁?恨宝玉的多情与无能?恨王夫人的冷酷与自保?还是恨邢夫人的刻薄与算计?
不…她谁也不恨了。
王夫人说得对,她都懂。她在这个局里,她原以为自己是个棋手,却不想…她始终都只是一颗最微不足道的棋子。
现在,棋子…废了。
王夫人的泪,这番话,给了她一个“了结”。
让她明白,她的“死”,不是无缘无故的。
她…认了命。
袭人那双干涸的眼睛里,终于…又一次涌出了泪水。
不是嘶吼,不是痛哭。
只是默默地,无声地流泪。
王夫人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中那最后一丝不安…也放下了。
她知道,这个她最信任的,贾母最信任的,宝玉最信任的丫鬟…不会再闹了。
王夫人站起身,恢复了她往日的镇定。
她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襟。
“你…好生养着。”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施舍般的“仁慈”。“我…不会亏待你。”
她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玉钏!麝月!”
“太太。”两人慌忙应声。
“麝月,”王夫人吩咐道,“你回怡红院去,把你姐姐…把袭人平日里用的、穿的,但凡是她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一针一线,都准她带走。”
麝月一愣,随即大喜,“这…”这是…不追究了?
“玉钏!”王夫人又转向另一个心腹。
“奴婢在。”
王夫人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她:“你拿着这个,去外面…寻一个手脚干净、会伺候人的婆子。”
她顿了顿,又说:“再…去城外,置办一处小小的、干净的宅子。不用太大,够她们主仆住下就行。要快!”
“是!”玉钏干脆地应了。
“至于你”王夫人最后看了一眼草堆上的袭人。
她走回去,随身跟来的一个婆子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更重的荷包,看分量,至少有几十两银子。
她把荷包,放在了袭人那只冰冷的、放在身侧的手旁。
“这里是一百五十两银子。”王夫人强压着自己的心酸说,“你跟了宝玉一场…也是尽心了…这是…你应得的。”
“以后…”她停顿了片刻,但是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不再看袭人一眼,转身,带着那两个惊魂未定的老嬷嬷,大步离开了这间让她作呕的柴房。
阳光重新照射进来,却丝毫没有温度。
麝月扑了进来,看着那荷包,又看着袭人,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而袭人,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扇唯一的、透着微光的小窗上。
她的手,始终没有碰过那袋银子。
她的后半生…有了。
她的一切…却也都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