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袒胸襟险碎木石盟 欲绝情愁杀淫浊玉

上回说到,宝玉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畔。

晴雯看着他这般模样,先前那番带着决绝意味的亲密,似乎并未能真正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反而添上了一层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抬起手,用自己不甚柔软的袖口,动作却异常轻柔地,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起身,没有再多言一句,转身走到了外间,开始收拾那被悲伤浸透的房间,动作麻利却透着一股压抑的沉寂。

内室里,只剩下宝玉一人。

他怔怔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花纹,那些不断蔓延的枝桠,像是无形中勒紧他心脏的绳索。

他沉溺在自我的厌弃与对众女子的愧疚中,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脚步声,以及麝月刻意提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的声音:“林姑娘,您慢些,仔细脚下。”

帘子被掀开,首先进来的是麝月,她脸上强作镇定,眼神却不断瞟向身后,满是忧惧。

随后,是紫鹃,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纤细得仿佛随时会融入空气中的人影——黛玉。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绫袄,外罩一件浅青色比甲,身形比往日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得几乎透明,唯有颧骨处因虚弱和激动而泛起的两抹病态的嫣红。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一路匆忙赶来。

宝玉在听到“林姑娘”三个字时,身体便是一僵。

当黛玉的身影真正出现在门口,那双含着秋水、此刻却盛满了惊疑与痛楚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时,宝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住了。

他所有的悲伤、悔恨、自厌,在触及那双纯净却已然蒙上阴影的眼睛时,瞬间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压垮的静默。

他看着她,如同一个犯下滔天罪行的囚徒,直面他唯一畏惧的判官。

黛玉的目光先是落在宝玉那张泪痕未干、写满了颓丧与痛苦的脸上,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

她一向是将袭人视为宝玉未来理所应当的妾室的【批:颦卿与袭卿甚好,袭人遭讽之际黛玉尚称其“嫂子”,可观也】,虽偶有酸意,却也认了这大家族的规矩。

如今,听闻袭人竟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她自己也感同身受,一阵尖锐的伤悲袭上心头,眼圈立刻就红了。

“宝玉……”她开口,声音轻弱,带着一丝喘息,“你……你这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经将她心中的忧虑与不忍表露无遗。她扶着紫鹃的手,慢慢走到床边。

“我……我听麝月说了……”黛玉的声音带着哽咽,“袭人她……当真就……?”

宝玉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角奔涌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副情状,比他的嚎啕大哭更让黛玉心惊。

“你也别太……伤心了……”黛玉强忍着喉头的哽咽,试图安慰他,“她……她终究还留着一条命在……太太……太太也算额外开了恩……”

她说着,自己却也忍不住,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是为了袭人,也是为了眼前这个让她又爱又痛的冤家,“身子要紧……”【批:哭杀,颦儿自身尚不足,仍念宝玉】

然而,当她的目光掠过宝玉那依旧残留着泪痕的脸,看到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如同深渊般的愧疚,尤其是当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那其中蕴含的痛苦,是如此沉重,几乎要将她也拖拽下去。

宝玉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黛玉的心口。

她看着他这般痛苦,自己的心也跟着一阵阵绞痛。

袭人的今天,何尝不会是她自己未来的某种映照?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让她不寒而栗。

宝玉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黛玉那带着悲伤与探究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自己都耻于面对的、灵魂的肮脏与卑劣。

他忽然觉得,他不能再瞒着她了。

他不配得到她如此纯粹的爱,他必须将自己所有的罪孽,都袒露在她的面前。

“林妹妹……”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我对不住你……”

黛玉擦了擦眼泪,柔声道:“这又何尝是你的错……如今既已如此,你……你更要振作些……若是你……你也倒了……你让……”她的话顿住了,让谁?

让袭人如何?

还是让她自己如何?

“不止是袭人……”宝玉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我……我还有许多事……都对不住你……”

他的眼泪流得更凶:“我……我实在是个孽障……我害了她们……也……也辜负了你的心……”

黛玉闻言,心中猛地一沉。她隐隐觉得,有什么更可怕的、她一直不愿去深想的事情,似乎就要被揭开了。

黛玉看着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宝玉……你……”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探春妹妹……”宝玉吐出了这个名字,如同吐出了一根卡在喉咙里的毒刺。

“什么?”黛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云妹妹……”宝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黛玉的心上。

“我和三妹妹……”宝玉的声音被巨大的痛苦和羞耻淹没,“我们……我们之间……有了……有了不才之事……”

黛玉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

【批:黛玉先前已知湘云与宝玉之事,然而未至夫妻之实。今又知探春乱伦之事,岂不大恸?】

她虽然早已从湘云偶尔的失态和宝玉对探春超乎寻常的关切中,捕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影子,她心中也有所猜测,但那终究只是捕风捉影的疑心,从未,也绝不敢去证实。

“你……你和三丫头……?”黛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是……是真的……”宝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桩压在他心底最沉重、最不堪的罪孽宣之于口。

黛玉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她扶在床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天……在秋爽斋……我们……我们都一时情动……就……”他说不下去了,那个“就”字后面所代表的既成事实,像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污泥,玷污了所有人的关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宝玉的声音如同梦呓,却带着血淋淋的真实:

“后来……后来被太太……知晓了……”

他说到这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场景。

“她……她把三妹妹……用……用剪子……”

黛玉猛地捂住了嘴!她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

她此前已知湘云对宝玉的情愫,也对宝玉与探春之间那种超越兄妹的亲昵感到不安,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居然和探春有了夫妻之实!

“她们……”宝玉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她们用剪子……生剪掉了她……那里……最要紧的……一点肉……”

他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黛玉,眼中是无尽的悔恨与自我鞭挞:

“因为……因为我那荒唐的……不伦之情……三妹妹她……她被……”

他终于崩溃地大喊出来:“她被活活剪掉了阴核啊!!”

“啊——!”黛玉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猛地一晃,若非紫鹃在旁死死扶住,几乎要软倒在地。

“他们说……那是不洁的根源……是淫邪的凭据……必须割去……才能……才能以正家风……”

“你……你……”黛玉指着他,手指颤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批:苦颦儿,一生只爱此浊玉,玉兄却次次负之。】

她那颗七窍玲珑心,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之前所有关于宝玉与探春之间过于亲密的疑虑,此刻被这血淋淋的事实所证实!

那不是她的多心!那是真的!

她的宝玉,和她嫡亲的姑表妹妹,竟然做出了这等……这等禽兽不如的苟且之事!

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看着宝玉,这个她倾注了毕生所有情感与泪水的男人,这个她以为虽偶有纨绔习气,但心地终究是干净的男人……

他竟然……肮脏至此!

他和袭人,和湘云,甚至……甚至和探春……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的心中,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

可如今……原来,他待她,与待旁人,除了那层未能捅破的窗户纸,在内里,竟已腐烂到了这般田地!

一股混合着震惊、恶心、愤怒、以及被欺骗、被背叛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黛玉的全身。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宝玉看着她脸上血色尽褪,看着她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涌上的痛苦、不敢置信,以及……一丝清晰的、无法掩饰的厌恶,瞬间浮现在她那绝美的容颜上。

“你……你……”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冰冷、颤抖,带着深深的失望和受伤。

“宝玉……”她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冰冷而破碎:“你……你真是……太让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眼神,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满,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宝玉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彻底斩断。

“林妹妹!林妹妹!”宝玉看到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悔恨交加,他不顾一切地抓住黛玉冰凉的手,语无伦次地忏悔:

“是我糊涂!是我下作!我不是人!”他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头,“我该死!我混账!”

“可我对你……我对你的心……是真的……”他几乎是匍匐在床边,像一个乞求原谅的罪人:“我待你……与待她们终究是不同的……我对你……是……是干干净净的……”【批:一语中的,宝玉终究是不敢轻易玷污了颦儿】

“求求你……别这样看我……林妹妹……你别……呕……”

他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那般痛苦。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脏了你的耳朵……”

他将自己的尊严彻底踩在脚下,只希望能换取她一丝半点的理解。

“对她们……或许是……是情欲……是孽缘……”

“可对你……”他抬起泪眼,绝望地看着她,“那是……那是从心里长出来的……是我……是我这污糟不堪的人……唯一一点……干净的地方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然而,黛玉只是咬着牙,强忍着那阵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痛,和一种被彻底亵渎了的纯洁爱恋所带来的反胃感。

黛玉看着他这副卑微到尘埃里的模样,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又气又伤心,眼前一阵阵发黑,耳中轰鸣作响。

他居然……和探春……

那个才华出众、心高气傲的三妹妹……

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而他,竟然还有脸口口声声说对她的爱是“干净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干净”的?

他所给予的,这掺杂了如此多不堪、甚至乱伦的所谓“情”,与她所珍视的、不容丝毫杂质与玷污的“心”?

她看着他,这个她曾经视为生命全部意义的男子,此刻在她眼中,竟是如此陌生,如此……令人作呕。

她猛地抽回了被宝玉握住的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她看着他,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劝慰,在此刻都化为乌有。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剧烈颤抖的牙关中,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那声音冰冷刺骨:

“干净?……”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凄绝而嘲讽的弧度,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冷得刺骨。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联系般的决绝:

“你……你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

她的话没有说完。

那双曾经灵动含情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失望和心碎所淹没。

“你辜负了我的心……”她终于说了出来,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斤重量:

“宝玉……你……你真真……是……”

这未完的话,像是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在她心头骤然崩断!

“你辜负了我的心”——这简短的几个字,耗尽了她肺腑间最后一丝气息。

那口气梗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化作一股灼热的腥甜直冲喉头。

她眼前的宝玉、麝月、紫鹃,乃至整个房间,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最终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姑娘!姑娘!”紫鹃的哭声瞬间变得凄厉,她试图扶住黛玉软倒的身体,却因力气不够,两人一同踉跄着几乎跌倒。

麝月也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与紫鹃一起才勉强将黛玉扶住,让她缓缓瘫坐在床边的脚踏上,身体软软地靠在床沿。

“林妹妹!林妹妹!”宝玉的惊骇无以复加,他想要扑过去,却被自己的恐惧钉在原地,只能发出一连串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啊…不…林妹妹…”

“快!水!拿水来!”麝月还算镇定,一边扶稳黛玉,一边朝着外间嘶声喊道,尽管她知道外面可能已经没有小丫鬟了。

【批:秋纹,碧痕等卿何在?伏众人流散也】

紫鹃早已泪流满面,她半跪在黛玉身前,一手揽住黛玉的肩,一手颤抖着去掐她的人中。

紫鹃则是泪如雨下,不断地轻拍着黛玉的背心,声音带着哭腔:“姑娘!姑娘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黛玉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阴影。“姑娘…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姑娘…”

宝玉终于踉跄着爬下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黛玉身边。

“林妹妹…你怎么样…”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在半空中僵住,仿佛生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更痛苦。

麝月从桌上抓过一只半凉的茶盏,也顾不得许多,掰开黛玉的嘴,小心地往里灌。

冷水入喉,加上人中处的刺痛,黛玉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那双曾被誉为“含情目”的眸子,此刻雾气氤氲,空洞地望着虚无处,仿佛灵魂已经离体。

“咳咳…咳咳咳…”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单薄的肩膀剧烈耸动着,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林妹妹…”宝玉见她醒来,心中巨石稍落,却又被她那双眼中流露出的、混合着极度伤心、失望、乃至一丝冰冷的厌恶彻底击垮。

她的呼吸急促而浅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艰难的嘶声,脸色由白转青,又泛起病态的潮红。

“水…姑娘,再喝一口水…”紫鹃连忙又喂了她一点水。

黛玉的眼神缓缓聚焦,再次落在宝玉那张写满悔恨、恐慌与乞求的脸上。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无力地倚靠着紫鹃,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沿着光洁的脸颊滚落,混着她急促喘息时咳出的星点沫子,沾染在衣襟上。

“林妹妹…你好些了吗…”宝玉的声音卑微而颤抖。

黛玉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更深处那些不堪的、纠缠的、带着血污的画面——袭人凹陷的小腹,探春被剪去的隐秘,湘云脖颈上的勒痕…以及,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将最肮脏的污秽带到了她的面前。

她忽然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

她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寒意:

“宝玉…”她的声音破碎不堪,“你…你把这些告诉我…是嫌我…咳咳…嫌我命长…咳咳咳…”她咳得浑身颤抖,几乎要背过气去。

“不!不是的!林妹妹!”宝玉抓住她冰凉的手,那手如同没有生命的玉石。

“是我混账…我不是人…”他又开始重复那无力的忏悔,“可我…我对你…”

“别说了!”黛玉猛地抽回手,仿佛碰到了烙铁。“你的话…如今听来…只让人觉得…可笑…咳咳…”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在宝玉的心上来回刮擦。

“我对你…是真心的…”宝玉泣不成声,“从今往后…我只守着你一个人…我发誓…我若再有二心,就让我…”

“让你什么?”黛玉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让你的那些‘好妹妹’们…一个个都落得如此下场…然后…你再告诉我…你对我是‘干干净净’的?”

她的反问,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悲凉。

“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彻底的绝望和厌弃,“倒不如…死了干净!”

“死”这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姑娘!不可胡说!”紫鹃吓得脸色惨白。

“林妹妹!你万不能有这等念头!”宝玉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你若…你若有个好歹…我…我也即刻死了干净!”

“那你就去死!”黛玉忽然像是被这个字刺激到了,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话音未落,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脱了紫鹃的搀扶,朝着房间中那坚硬的墙壁就要撞过去!

“姑娘!”

“林妹妹!”

麝月和紫鹃魂飞魄散,两人同时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黛玉。

“林姑娘!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麝月哭喊着,与紫鹃一起用尽全力才将状若疯癫的黛玉重新按回脚踏上。

“放开我!让我死了干净!”黛玉拼命挣扎,她的力气在这一刻大得惊人,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涣散,显然已是神智昏乱。

“林妹妹!是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宝玉跪在她面前,不住地磕头,“求求你…林妹妹…你别这样…你杀了我吧…是我该死…”

“宝玉!你少说两句吧!”麝月几乎是在哀求了。

黛玉被两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是不住地喘息、咳嗽、流泪。

宝玉跪行到她面前,双手颤抖地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那双被悔恨和恐惧填满的眼睛。

“我发誓…林妹妹…”宝玉的声音嘶哑,几乎泣血,“从今往后,我贾宝玉心里、眼里,都只你一个人!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批:真真宝玉,情急之时必立毒誓,颦卿方谅,然此次不同往日。】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林妹妹…”宝玉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哀恳,“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我此刻就…”

他作势就要往墙上撞,被麝月死死拉住。

一时间,怡红院内,哭声、哀求声、咳嗽声、喘息声交织成一片,混乱得如同末日降临。

黛玉挣扎了许久,终于力竭,身体软了下来,只剩下无声的流泪。

紫鹃和麝月也早已哭成了泪人,只能徒劳地重复着:“姑娘,您冷静些…” “林姑娘,万事都好商量…”

终于,黛玉不再挣扎,也不再看他。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阴沉沉的天,眼神空洞而麻木。

过了许久,久到连哭泣声都渐渐微弱下去。

黛玉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微弱而冰冷:

“紫鹃…扶我…回去…”

“林妹妹…”宝玉还想再说什么。

“走…!”黛玉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紫鹃会意,连忙用力搀扶起黛玉。

黛玉站起身,没有再看宝玉一眼,仿佛他已经变成了一团污浊的空气。

她在紫鹃的搀扶下,步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门口走去。

“林妹妹!你去哪里!”宝玉慌忙想要抓住她的衣袖。

黛玉却猛地一甩袖子,将那微弱的联系也彻底斩断。

她任由紫鹃扶着,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怡红院。

宝玉眼睁睁看着她离去,那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瘫软在地,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又猛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追了出去。

“林妹妹!你等等我!”

黛玉的背影在曲折的游廊间时隐时现,始终没有回头。

宝玉如同一个失去了牵引的木偶,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穿过假山,越过池塘。

潇湘馆的竹影婆娑,依旧清幽。

紫鹃扶着黛玉径直走了进去,穿堂过户,进入了内室。

宝玉紧随其后,也跟了进去。

紫鹃将黛玉安置在铺着软垫的床上。

黛玉一沾床,便立刻转过身,面向里侧,只留给宝玉一个冰冷而疏离的背影。

“林妹妹…”宝玉跪在床边,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你…你说句话…打我骂我都行…求求你别不理我…”

黛玉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如同睡着了一般。

但宝玉知道她没有睡。那单薄的肩背细微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林妹妹…我知道你恨我…怨我…这都是我应该受的…”

黛玉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姑娘…”紫鹃看着不忍,倒了杯温水,“喝口水,顺顺气…”

黛玉依旧没有动。

“林妹妹…你看看我…”宝玉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从今往后…我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旁的…都是过眼云烟…我…”

“紫鹃…”黛玉终于开口,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送他…出去…”

“林妹妹!我不走!”宝玉固执地跪在原地,“你打我骂我都使得…就是别这样…别不理我…”

他的哀求,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苍白无力。

“宝二爷…您看…”紫鹃为难地看着宝玉,又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黛玉。

“您就少说两句,让姑娘静静吧…”紫鹃低声劝道。【批:忠紫鹃,纵然是宝玉在前,也为颦儿所想,伏后文宝玉之轻浮】

“我不走…”宝玉摇头,泪珠滚落,“你不原谅我…我就一直跪在这里…”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执着,就像一个明知犯了错却不知如何弥补,只能一味纠缠的孩子。

“宝二爷…姑娘她…她身子不好…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宝玉抬起头,看着黛玉那固执的背影,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她这次是真的伤了心。那伤口,远比袭人的、探春的,都要深,都要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内室里,只有宝玉压抑的啜泣声,以及黛玉那虽然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带着哽咽的呼吸。

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是徒增她的厌烦。

可是,让他离开,他又能去哪里?这诺大的园子,此刻竟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终于,紫鹃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走到宝玉身边,俯下身,小声而急促地说道:“二爷!我的好二爷!您就先回去吧!姑娘正在气头上,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等她气消了些…您再来…”【批:跃然纸上】

宝玉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紫鹃叹了口气,伸手去搀扶他:“二爷…您这会儿在这里…姑娘只会更生气…更伤心…您若真为姑娘好,就先让她静一静…您这样…是要逼死她吗!”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了宝玉的心。

他缓缓地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双腿麻木,险些摔倒。

他最后看了一眼黛玉的背影,那背影冰冷得让他绝望。

他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出了潇湘馆的内室。

当他跨出那扇门,重新站在潇湘馆清冷的庭院中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攫住了他。

他看着那满院的翠竹,它们曾是他心中最高洁的象征,如同黛玉。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连触碰这片竹影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没有回怡红院。

他像一缕游魂,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大观园中游荡。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直到一阵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沁芳闸边。

潺潺的流水声,在此刻听来,竟是如此的刺耳。

他走到水边,望着那幽深的、倒映着黯淡天光的水面。

那水,曾是他和黛玉共读《西厢》的地方,曾是他们葬花的地方,曾是他们无数次互诉衷肠、拌嘴赌气的地方。

这里,承载了他们太多的回忆——甜蜜的,苦涩的,如今都化作了穿肠毒药。

他想起了自己往日的种种行为。

对袭人的耳鬓厮磨,那些温存的、带着情欲的夜晚……

对探春那越界的、危险的亲昵,最终导致了那场血腥的、针对女性最隐秘欢愉的戕害。

对湘云那模棱两可的、引人遐思的情愫……

还有刚刚对黛玉那番撕心裂肺的忏悔……

他忽然觉得,自己活着的每一刻,都是在玷污这世间最纯净美好的存在。

他是污秽的源头,是灾难的化身。

袭人因他而残,探春因他而辱,湘云因他而险死……如今,连他最珍视的、视若生命的林妹妹……也因他而心碎欲绝,甚至萌生死志……

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他还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一双双或悲或怨或绝望的眼睛。

他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罪孽。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迅速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死……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死了……就干净了……

死了……就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

死了……林妹妹或许……就能解脱了……

这个想法一旦清晰起来,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池水,水面上他的倒影,模糊而扭曲。

他仿佛看到袭人那空洞的眼神在问他:“二爷,你为何还不来陪我……”

他仿佛听到探春那压抑的痛呼……

看到湘云容颜上那不符合年龄的忧愁……

最后,是黛玉那句冰冷的“你辜负了我的心……”

他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近乎解脱的笑容。

然后,在暮色四合,几乎无人经过的时刻,他心一横,纵身跳了进去!【批:自以为无人,实则是不食烟火所致】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响起!

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将他吞没!

那沁芳闸下的池水,比他想象中更加冰冷刺骨。

寒意如千万根钢针,瞬间穿透他的衣衫,直刺骨髓。

冰冷的水流猛地灌入他的口鼻,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和窒息感。

他下沉得很快,那些浑浊的水流裹挟着他,意识开始模糊,周遭的光线黯淡下去,喧嚣的世界仿佛被隔绝在了水面之上,变得遥远而模糊。

身体的挣扎渐渐微弱,意识仿佛一缕轻烟,从这具沉重的躯壳中抽离,向着一个光亮而温暖的所在飘去。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仿佛脱离了那冰冷的束缚,变得轻盈起来。

他飘过一片迷蒙的薄雾,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他无比熟悉的、大观园中繁花盛开的某个春日。

阳光明亮而温暖,洒在身上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批:湘云自缢时岂不如此之感?】

然后,他看见了她。

不,是她们。

袭人正坐在一株盛开的海棠花下,手里做着针线,嘴角噙着那抹他最为眷恋的、温柔而满足的笑意。

她的脸颊红润饱满,眼神清亮有神,哪还有半分柴房中的死寂与凄惨?

她抬眸看见他,眼中没有丝毫怨怼,只有一如既往的、深沉而包容的柔情。

她的小腹平坦而健康,没有丝毫受过摧残的痕迹。

探春和湘云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放着一只精致的蝴蝶风筝,那风筝高高飞在天上,线轴在湘云手中欢快地转动。

“爱哥哥!你快来帮帮我!这风筝线要缠住了!”湘云清脆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活力与娇憨,全然不似之前自缢未遂后的颓唐。

湘云回过头来,朗声笑道:“二哥哥,你快看,三姐姐这蝴蝶风筝做得多精巧!飞得这样高!”她的脖颈光洁如玉,没有那道狰狞的勒痕。

她笑得那样畅快,仿佛世间从未有过忧愁。

探春则手持一把小剪刀,正小心翼翼地修剪着风筝线的末端,神态专注而自信,眉眼间飞扬着属于她自己的光彩,那场发生在阴暗处的、针对女性最隐秘感官的残酷切割,仿佛从未发生过。

她感受到宝玉的目光,回过头来,嘴角微扬,带着一丝难得的、属于少女的明媚。

她似乎完好无损,那隐秘的伤痛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更让宝玉心跳几乎停止的是,黛玉也在一旁。

她倚在一张石凳上,肩上搭着那条她常穿的藕合色绫袄,风微微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角,她正微微仰头,看着那风筝,唇边带着一丝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正侧着头和站在她身边的紫鹃低声说着什么,神态是那般自然娇柔,没有一丝病容,也没有那终日萦绕不去的哀愁。

她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凝视,转过脸来,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眼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清丽。

她看起来……那么的快乐,那么的……无忧无虑。

这是梦吗?如果是,他宁愿永不醒来。

“宝玉,你还愣着做什么?”探春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催促,“快来帮云丫头一把,这风筝线都快绞成麻花了!”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猜疑、酸楚与心痛。

“林妹妹……”宝玉痴痴地唤了一声,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要加入她们,他要触碰那份真实可感的温暖与美好。

“林妹妹……三妹妹……云妹妹……袭人……”他一个个地呼唤着她们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看到黛玉朝他看来,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他自己渴望的身影。

他伸出手,想要拉住黛玉那微微飘动的衣袖,想要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他的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那片柔软的布料……

就在那接触将生未生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那美好的画面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袭人的身影最先模糊,她脸上那温柔的笑容像水面上的倒影被石子打散,迅速黯淡、碎裂开来!

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探春和湘云的身影也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她们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然后迅速崩解!

像是色彩鲜艳的颜料被泼进了浑浊的水里,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

紧接着,是黛玉……她脸上的浅笑凝固了,变得僵硬,然后整个形体也开始溃散!

“不!不要!”宝玉惊恐地大喊,徒劳地想要抓住那正在飞速消逝的幻影!

“林妹妹!”

他奋力向前一扑!

却只扑了个空!

所有的光影、色彩、声音,都在顷刻间退去,如同潮水般迅猛无情!

温暖明亮的春日图景瞬间垮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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