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国领事馆的戴维斯爵士爱听戏,今夜在法租界的私人宅邸设宴,将云京有名的庆春班请来唱堂会。

西棠挽着时家衡的手臂踏入花厅时,戏台两侧的油灯刚刚点亮,将金漆雕花的戏台照得流光溢彩。

“《锁麟囊》,新编的折子戏。”时家衡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鬓边,“戴维斯最爱这种调调。”

西棠微微颔首,手中团扇轻摇。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真丝旗袍,绣着暗纹海棠,滚着银线锁边,领口依旧挂着那枚翡翠如意扣。

花厅里摆了二十余张红木方桌,每桌配四把椅。

中外宾客按身份落座,领事馆官员与银行买办们居前,商界新贵们稍后。时家衡身为丰汇银行的少东家,自然是居于前座。

西棠余光扫见独自坐在右侧第三桌的李崇川,他并未携带女伴,一人独占方桌,面前摆着白瓷盖碗与四色攒盒,显得格外孤高。

“时先生!”戴维斯操着生硬的中文迎上来,灰蓝眼珠在西棠身上转了一圈,“这位是?”

“西棠小姐,我的知己。”戏还未开场,他的声音不偏不倚飘进了李崇川的耳朵里,他趁点烟歪身侧了侧。

当佐藤带着两个脸涂得惨白的日本女人大步走来时,西棠手中的团扇猛地一顿,她本能地向时家衡身侧靠了半步。

“时桑!”佐藤的嗓音中气十足,他刻意用戴着天皇钦赐的戒指的手打了打时家衡的肩膀,那双眯成线小眼睛却黏在西棠领口的翡翠扣上,“三小姐还是如此美丽。”

佐藤大笑着,改用日语对身后艺伎道:“你说这位支那小姐像不像东京那位艺伎……”

“佐藤先生。”时家衡的日语比对方更字正腔圆,“西棠不是艺伎。”

他拿折扇敲了敲佐藤的胸口,眼里始终含笑,“都说漂泊在外,乡音不改。您的横滨港区口音,越来越变味了。”

佐藤甩袖愤愤落座,那两个艺伎小步踏着木屐追上他。

一旁传来东蔷的冷笑:“小家子气。”

佐藤听得不真切,怒目瞪向东蔷,“你说什么?”

西棠挑眉看着东蔷挽上了佐藤的胳膊,娇笑道:“佐藤先生,我说日本姑娘的衣衫可真有韵味,我都没仔细瞧过呢。一看就知道是您挑的,旁人哪有这般眼光?”

佐藤紧蹙的眉头一松,点了点东蔷的下巴,把她按在自己身旁的位置坐下。

有一桩事,李崇川始终疑惑。从前听说时家衡与花凫的三小姐交往密切,也只当是消遣。可如今看来,时家衡对西棠的爱护,并不简单。

侍者摆上八样茶点,端上新掐的碧螺春,茶香混着女眷们身上的香水味,在花厅里氤氲成一种奢靡的气息。

锣鼓点响起,名角薛湘灵一袭红衣登场,珠翠满头,唱腔哀婉:“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

西棠捏着团扇的手一顿,偷眼望向李崇川,他正用杯盖轻轻拨着茶叶。修长手指映着白瓷,有种冷玉般的质感。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两道视线在空中相撞,西棠不动声色地抬起团扇轻摇,遮住了脸。

“热?”时家衡勾手喊来侍者,“将冰块移近些。”

西棠微笑,目光扫过折扇摇得急促的东蔷和端坐的南芷,又将菱粉糕递给了身后的北茉,才继续赏戏。

中场休息时,侍者端上冰镇酸梅汤。西棠小口啜饮着,忽然感到有些不适。

她掩面与时家衡耳语,悄然离席。

算日子,怕是快来月事了。

西棠走在漆黑的回廊,恍然间看到廊柱阴影处站了个人,后身油灯描出他的身影,脚上踩着的军靴与肩处隐隐垂动的流苏让她心一紧。

方才在席间,佐藤便是一袭军装。

她离开时,佐藤不依不饶的那句“支那女人,惯会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还不是日日夜夜匍匐在男人身下苟活。”还在耳边挥之不去。

她后退半步,鞋跟抵上廊柱,冰凉的触感顺着脊背窜上来。

“三小姐。”

低沉的嗓音响起,阴影里的人向前一步,灯光终于映亮了他的脸,是李崇川。

他今日去议事厅开会,没工夫换衣服,便穿着见宋先生的制服前来赴宴。肩章流苏垂落,方才在暗处才让她错认成了佐藤。

可比起佐藤为了弥补矮小身材刻意端着的做派,李崇川的身板更利落,连影子都透着锋利的轮廓。

“你……”西棠甚觉自己荒谬,怎么能把他认成佐藤,于是松了戒备道:“李参谋怎么在此处?这里是女宾厢房。”

李崇川看了一眼幽深的庭院,灭掉了手里的烟,“这儿弯弯绕绕,懒得找了。”

两人相对无言,李崇川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突然听见拐角处传来嬉闹声。

隐约的几句日语让西棠心头一跳,她自个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拽着李崇川躲进了假山后。

“你,”李崇川被她撞到硌背的石头上,瑟瑟发抖的西棠正贴在他怀里,廊灯微弱的光溜进缝隙将她眼里的惊恐照得直晃。

夜风掠过荷塘,旗袍下摆擦过军靴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还有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佐藤先生………您别急嘛………快开戏了,给人瞧见多不好。”

东蔷的俏笑与佐藤粗犷的声音一步步逼近,打在西棠不安的心上,她攥紧了李崇川的衣袖。

就在两人斜长的身影落在脚边时,西棠猛地栽进李崇川怀里,像是快要被凌迟般决绝。

李崇川忍着胸口的震麻,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扶上了后腰别着的手枪。

“蔷薇,你这旗袍,扣得可真紧啊……”佐藤浑浊的酒气顺着风扑面而来,两人跌跌撞撞倒向假山的动静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西棠捂住了嘴,在李崇川怀里悄悄转过脑袋。

她从石缝间瞥见东蔷被抵在假山,佐藤猴急得扯着她的旗袍,手往衣襟里掏出一只浑圆的乳房捧进嘴里啃咬。

而东蔷不停地劝他轻些,腰肢如同细柳般摇晃。

西棠耳根烧得通红,赶忙别开脸,却正对上李崇川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垂眸看她,眼底暗沉沉的,映着荷塘里的月光。她这才发现,他的睫毛竟这样长,垂下来时,能遮住眼里的情绪。

他就这么看着她,忽然轻笑了一声,鼻息痒痒地蹭过她的鼻尖,西棠心跳漏了一拍。。

可假山那头,佐藤的调笑声和皮肉的打击声却愈发清晰,甚至夹杂着东蔷做作的喘息。她臊得几乎站不住,抓住李崇川衣袖的手愈发地收紧。

他忽然抬手,掌心复上她的耳侧。

温热的触感隔绝了外界的淫声浪语,只剩下他指节抵在她颊边的触感,还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西棠睁大了眼,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压抑着什么。

然后他低下头,眼前一片黑暗。

唇上擦过的温软让西棠浑身一僵。他的吻比奶油小方还要让她心惊,软、热、震惊之余莫名生出无可救药的欢愉。

这温柔只持续了一瞬,西棠猛地回过神来,泪意瞬间涌上眼眶。

她用力推开他,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她受了惊没有多大的力道,更像是蒲公英扫过的痒。李崇川偏过头,看着她一溜烟地跑了,缓缓抬手摸了摸脸颊。

西棠快步走着,手还在发抖,眼泪更是滚了下来。

这个李崇川,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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