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色中的轿车碾过梧桐落叶,西棠仍望着窗外发呆,南芷方才掩面咳嗽的模样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们唤你三小姐,”李崇川突然开口,“是因你在公馆行三?”

西棠回过神,点了点头:“是按年纪排的。大姐南芷,二姐东蔷,北茉最年幼,刚过十六。”

李崇川沉默片刻,指尖摩挲起车门扶手:“你今年……”

“上月刚过十八。”

车内霎时静得只剩引擎声。

李崇川侧目看她,昏黄路灯掠过她的眉眼,鼻尖,唇畔,最后落在她交叠的指尖上。

他原以为她至少二十,毕竟她沉稳的性子,聪明的心智,有抹不掉的涉世痕迹。

可她才十八。

可十八还是比想象中年幼太多。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谨慎地斟酌着词句问道:“你们四人……是亲姐妹?都是那位姑姑的亲侄女?”

西棠摇头:“都是收养的。”她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南芷是捡的,北茉、东蔷与我…….是买来的。”

李崇川呼吸一滞,“你几岁进的公馆?”

“记事起就在了。”西棠望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幼时照顾我的妈妈说,姑姑从评事街一个鳏夫手里买下了我。”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手袋上的珍珠,“姑姑说那鳏夫爱抽鸦片,领我走时,给了他一袋糙米。”

西棠的话音落下,车厢里静得只剩引擎的嗡鸣。李崇川的指节抵在车门扶手上,青筋突起,像是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生生捏碎。

她拨弄珍珠的指尖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那些过往,那些连她自己都习以为常的苦楚,此刻却像刀子一样悬在两人之间。

李崇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几岁开始的?”

“什么?”

“弹琴。”他盯着窗外流动的夜色,不敢看她,更说不出真正想问的那两个字,“给客人。”

西棠怔了怔,忽然明白他在问什么。

“十六岁。”她声音低到了尘埃里。

李崇川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想起那日在花凫公馆初见她的模样,月白色旗袍,鬓边夹着珍珠发夹,指尖在弦上翻飞,任由眼前天翻地覆都冷静自持的模样。

“疼吗?”他突然问。

西棠没反应过来:“什么?”

“有……”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快听不见,“有没有人弄疼过你?”

车猛地停在公馆门前。

西棠因惯性向前一倾,李崇川的手已经挡在她额前。

他的掌心温热,在她肌肤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收回,突耸的筋骨硌得她额头一麻。

“到了。”他别过脸去,先行下了车。

别院廊下的灯笼晃来晃去,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西棠站在台阶上顿住,抬头看向眼前的背影。

月光淋湿他的肩章,那件凌厉的制服再一次让她心尖发颤,如同那晚在假山后,他猝不及防地吻向她时,四肢发软地颤。

“李崇川。”她直呼他的名字,“你是在心疼我吗?”

夜风卷着落叶掠过,李崇川停下了脚步,却在身子旋过一半时顿住了。

“我要在军部住些时日,明日副官送你回公馆。”

西棠漂浮的心猛地下沉,她忽然觉得可笑,她怎么能忘记他们是金钱交易来的主顾关系?她怎么可以忘记?

“好。”她露出自十六岁起对着镜子练习过数百遍的笑,指甲却陷进珍珠手袋,掐得掌心生疼,“若是您有需求,着人来公馆下帖就行。”

李崇川离开时军靴碾过一片木兰花瓣,盛开在窗前装点着漆黑别院的花,碎在了他脚下。

西棠站在台阶上没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几乎要碰到她的鞋尖,却又在最后一寸戛然而止。

翌日午后,副官带着士兵踏入花凫公馆时,丫头们都挤在二楼偷看。红木礼盒流水般抬进来,每件都贴着洒金笺。

给姑姑一对金镶玉耳坠、给南芷一盒西洋参膏、给东蔷一瓶巴黎香水、给北茉一套德国颜料。

副官交代完后,另取出个紫檀匣子递给西棠,“这是参谋特意给您寻来的。”

打开一瞧,竟是把琵琶,柄上嵌着粒蓝色的宝石。

西棠一怔,想起李崇川昨夜那转瞬即逝的温柔。若真嫌她脏,为何要这般周到?

她正握着琵琶颈若有所思,管家上前躬身请她:“三小姐,姑姑在厢房等您。”

西棠一进屋便立即跪在榻前的金丝团枕上,她跪得利落,头都不曾抬一下。

意料之外的是,膝盖触及的不是熟悉的痛,而是柔软的棉花。

“多谢姑姑照拂。”西棠端正地行了叩拜礼,缓缓抬起身后就听到端坐在上的姑姑冷笑道:“咱们三小姐好本事,攀的高枝儿连礼数都周全。”

她执起金镶玉耳坠细看,剔透精致的翡翠碰出清脆的声响,莫名给姑姑添了几分悦色。

“可惜啊,金丝雀飞再高,也高不过我的门。”姑姑虽笑着,但话里的敲打分毫不减。

哒的一声,姑姑合上首饰盒,目光斜向低眉顺目的西棠,“他送了你什么?不会是聘书吧?”

西棠攥紧手,笑了笑:“姑姑就别取笑我了。李参谋只不过赏些体面罢了,哪里比得上姑姑收藏的那些奇珍异品?”

她接过丫头刚沏好的碧螺春,双手奉上,“姑姑的恩情,西棠没齿难忘。若不是姑姑当年从评事街的烂泥里将我拉出来,我恐怕连在这儿给您端茶的福分都没有。”

姑姑挑眉瞧她,从前时常用这些话教习她安分守己,她是个心气高的,最听不得这些,今儿倒是稀罕。

“果真今时不同往日了,竟从三小姐嘴里听到感谢?”

她不接茶,西棠将茶盏又往前递了半分,“好东西,也得有人教才知道怎么捧。”

她抬眼,眸子里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您说是不是?”

姑姑终于接过茶盏,用盖子慢慢撇着浮叶,“倒是长进了。”

“你们四个………”姑姑抿过茶,声音突然轻了几分,“也就你收过出局礼,还是两份。”

她笑着叹了口气,执起烟杆抽了一口,话语随着烟雾喃喃吐出:“年前沈镰来吃酒许的出局礼,怕是没信儿了。南芷如今咳血咳得连笔都握不住,沈镰送的那支百年山参…”

姑姑笑意忽冷,“怕是当棺材本了。”

“陈孝和那个老东西,天天心啊肝啊哄着东蔷,转头就在北茉身上晃悠。”姑姑拎起茶碗,复又摔下,“东蔷没个谋算,又爱到处沾惹。”

她扶起额头,叹息道:“北茉更不知何时才能开窍。这世道,女人的体面比纸薄。”

西棠听着,也不搭话。

“你倒命好,一挂牌就被时家衡摘了。”姑姑打量她的眼神,流出了从未有过的满意,“如今,又有了李崇川作靠山。西棠………”

她用烟杆轻轻点住西棠的下巴,“只要有人还能把你当个玩意儿捧着,服侍好那位爷。别等到年老色衰,纸马巷都不收你的那一天,再哭自个儿活得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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