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后厨摇铃响了几声,屋外传来丫头捧饭的脚步声,可姑姑仍旧抽着烟,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时行长么……”她缓缓吐出一缕青烟,“他平日里被算不完的公债压得够呛,又是天生爱逍遥的性子。他求的是红袖添香,要你做他的解语花。”

烟杆咔哒一声敲在案几上,姑姑俯身靠近她,当是两人的私语般道:“李崇川可不同。”

她一把抓住西棠僵硬的手,染着凤仙花的红指甲轻轻刮着她手背上的一颗痣,“时家衡要的是雾里看花,李崇川要的是骑颈缠足。”

西棠眸色一颤,被她抓着的手蓦地发紧。

“那些军爷,跟评事街里赤身肉搏的刽子手有何区别?时家衡听曲儿,他听枪子儿。时家衡拨算盘,他踩人的烂肉。”姑姑拍了拍她的脸蛋,忽然笑起来:“你那些文绉绉的做派,收起来些。他只在乎你腰肢软不软,叫得浪不浪。”

见她脸色发青,姑姑笑意骤冷:“你当人家的出局礼白送的?不妨告诉你,李参谋可是送了九千大洋过来,是时家衡的三倍。九千大洋……….买你的贞操带?”

姑姑直起腰,将翡翠烟嘴送入嘴角深吸一口,“够买你几辈子的命。”

三千大洋银票被拍在案几上,姑姑推上木盒的动静震得那对金镶玉耳坠叮咚响。

“拿着,去芳菲馆置办几样西式内衣。”

管家来敲门传饭了,西棠却胃口尽失,告退回了西里屋。

梳妆镜映出她忧心忡忡的眉眼,西棠盯着那张银票,只觉喉口发紧。

【骑颈缠足】四个字蛇蝎般往她胃里钻,她一阵恶心,捂住嘴干呕了几声。

将束紧的旗袍领口解开了几粒,西棠终得喘口气。她扶额难受地深呼吸,天热得像口蒸笼把她困在里面,底下还在不停地添柴。

“好花儿不常开………”东蔷练曲儿的声音隐约穿过走廊。

西棠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

此番的挣扎担心,怕是多余。李崇川,或许不会再来接她了。

天一连阴了几日,雨要下不下似的,闷得人精气神都不够用了。

西棠身上不好,窝在屋里闭门不出。

玉珞送来的薄荷脑贴散发着辛辣的凉意,却驱不散骨子里的懒怠。

她倚在窗边,看院里的海棠被潮气浸得发蔫,花瓣边缘都泛起褐黄的边,看来花儿该落了。

“三小姐。”管家来叩门,说副官正在前厅候着。

西棠心头猛地一跳,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胭脂盒,这些天来第一次碰梳妆台。

她强撑着起身,“玉珞!拿那件珍珠灰丝绸连身裙。”

怕她出错,西棠提高了些声量叮嘱道:“罗曼洋装行做的那件。”

套上裙子后,她手指有些发抖,怎么也系不好颈后的盘扣。

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唯有眼底泛起一丝光亮。

她抿了抿口脂,又觉得太过刻意,慌忙用帕子拭去些许口脂。

“小姐。”玉珞看着她欲言又止,“副官说是昭阳小姐要去教会医院打杂了,接您去送行。”

西棠的手顿在半空,唇上的胭脂突然艳得刺目。她缓缓放下手套,平静道:“知道了,这就去。”

轿车缓缓停在教会医院门口,西棠揽过昭阳的肩膀走进铁栅门。

玛利亚修女在走廊尽头迎上来,灰蓝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们,“西棠小姐你好,我是玛利亚修女。”

修女的汉语带着异国的腔调,却莫名让人心安。她蹲下身,抱住昭阳瘦弱的身躯轻声道:“主会保佑善良的人。昭阳,你好。”

身后修女接过昭阳,她回头对西棠比划着手语,眼里噙着泪却笑得很明媚。

“西棠小姐若有空,不妨常来看看。这里有只有孩子、女人,我们会一起阅读唱诗、劳作。”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主从不问来处。”

送别昭阳后,西棠站在医院门口出神。阳光斜斜地打在脸上,辣辣的。忽然一把阳伞撑过头顶,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

“时行长…”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时家衡的金丝边眼镜反着白光,遮住了他的眼睛“一起喝杯咖啡吧。”他指了指街角的咖啡馆,“这家的味道不错。”

咖啡馆里,留声机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

西棠看着咖啡升起的热气,沉默不语,甚至没有勇气抬眼看他。

“李崇川不是良配。”时家衡突然开口。

“您多虑了,”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我从没奢望什么良配不良配的。风月场上走动的客人,都是花钱的主子。”

时家衡摘下眼镜,用丝帕细细擦拭着镜片。没了镜片的遮挡,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温和:“西棠,这世上的事,缘分自有定夺。”

见她很是拘谨,时家衡将蛋糕推给她,“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是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用钱买来的货品,你是自由的。”

西棠的指尖微微一颤,碰倒了手边的银匙,在瓷盘上撞出一声清响。

她看着面前那块蛋糕,想起两年前那个雪夜,时家衡第一次来踏入公馆里,也是这样推给她一块黑森林蛋糕。

“自由…….”她轻声重复这个词,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这世道,连您银行里的金条都不自由,何况是我这样的人。”

时家衡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递给她,是三千大洋。

“姑姑退来的出局礼,这理应是你的。”

他按住西棠要将银票还给他的手,“我不是在施舍。这世道,没有钱,寸步难行。”

时家衡轻轻地拢住她攥到发疼的手,倾身低语道:“记得你第一次给我弹琵琶的情形吗?一首曲儿,你错了八个音,红着眼也不愿意听姑姑的我道歉。我走的时候远远看见管家拿戒尺打你手心,你也一滴眼泪都没留。那天我就知道,你有风骨。”

“我不是在说教。”时家衡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们依然是朋友。无论何时,你都该记得这一点。我今日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勉强自己做任何违心的事。”

他的指尖摩挲了下她的掌心,又缓缓收回,“李崇川那边…若是实在委屈,你只需托人带个口信到丰汇银行,我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西棠闭上了眼睛,她不想让眼泪落下来。远处钟楼的钟声敲响,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地掠过窗前。

时家衡站起身,整了整西装前襟,“保重。”

他转身离去时,侍者正好送来新烤的司康饼。西棠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热闹的街头,将手里的银票攥成一团皱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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