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河雾笼着西城,连街道尽头的牌楼都隐在灰白中。
祁瑾站在临水栈外的廊檐下,指尖无声敲着栏杆。朦胧雾气里的水城有一种婉约的美感,却怎么都驱不散心头那点烦躁。
他敏锐地捕捉到脚步声,一回头。
……只见是小二匆匆提着一桶清水经过,见他站在那儿,笑着点头:“客官起得真早。”
祁瑾眉心急不可察地敛起,淡淡颔首。
又一阵脚步声自楼梯口传来。
他才恍然察觉——那是她的步子,行止有力,呼吸绵长,与寻常人的轻快慌乱全然不同。竟是因为心烦,他连这一点都忽略了。
祁瑾回头看去。
她外披一袭素白狐裘,领口覆着柔软的雪白毛边,将清瘦的下颌半掩。
狐裘下隐约露出浅紫齐胸长裙的下摆,随步子在雾气中轻轻荡开,仿佛寒冬里开出的一枝淡花。
披风未系死,行至楼梯口时微微一晃,露出内里的淡黄色半臂,袖口与衣缘绣着细密的莲花暗纹。
那一抹温暖的色彩,在晨雾与素白之间惊艳得恰到好处。
发髻收束得整齐,梳作低低的坠马髻,用一条淡黄色织锦丝带缠绕固定,丝带尾端垂落至胸前。
发髻一侧簪着鎏金镶贝小簪,莲瓣形簪首温润含光,衬得她整个人清雅如新霜上的月。
她眉眼依旧冷淡清静,被这层暖色与寒意相衬,像雪上初绽的花,凛冽中带着难言的生气。
祁瑾呼吸一滞,指尖在栏杆上无声收紧。
“站在这儿做什么?”她走到他身边,“去外面吃早膳了。”
随即她先一步下楼,丝带划过他的颈侧。
萧静姝落在她半步之后,瞥了祁瑾一眼,眼底带了点笑意,压低声音:“好不好看?”
祁瑾目光追随那抹浅紫渐行渐远,微微一顿,像是回过神来。
他没有看萧静姝,唇角缓缓弯起一丝极轻的弧度,声线低沉而温和:“很好看,她是最好看的。”
萧静姝忍不住笑了笑,快步追上岑夙。
街上的雾气渐渐散开,晨市也热闹起来。沿河的西城街口,小摊前蒸汽氤氲,淡黄色的馒头和油亮的烧饼堆得满篮。
萧静姝走在岑夙身侧,看了看四周,笑着低声道:“前面那家‘聚德坊’的热馇饽最好,夹肉馅的,可以去尝尝。”
祁瑾顺着她所指看去,那里果然人声鼎沸。
聚德坊里摆着两口大蒸笼,掀开时白气扑面,馇饽皮薄馅香,里面是牛肉丁与胡萝卜丁炒制而成,汁水顺着热气溢出香味。
旁边的炉子上还煎着韭菜鸡蛋盒子,焦香四溢。
三人要了一桌馇饽、煎盒子,又点了两盏热米酪。岑夙撕开一只馇饽,热气扑在指尖,香味勾得她胃口大开。
“好想吃啊……”萧静姝看着他们俩,“我夫君都会起早过桥给我带的……”
祁瑾把米酪推过去:“现在不是能碰了吗,吃吧。”
萧静姝拿起勺子小小喝了一口:“……没想到我还能尝到这个味道。”
岑夙夹了一个馇饽放到她面前:“再尝尝这个。”
萧静姝点点头,低声应了句:“好。”
吃过早膳,街市上的喧嚣越发热烈。沿河的青石街面被晨光照得泛亮,两侧店铺次第开门,木牌敲击声、伙计的吆喝声交织不休。
河上舟船往来不绝,载着皮货、茶叶与胡椒的货船在水面穿梭。
桥头有说书人支起案几,拍醒木鱼,正讲着西北征战的奇闻轶事,引得一圈听客喝彩。
萧静姝走在岑夙身侧,眉眼间染了几分兴致:“我很久没有上街逛了。前面有一家成衣铺子,料子舒适颜色也很新。”
岑夙抬眼望去,铺子门口挂着一匹匹锦缎,绛红、湖蓝、浅紫在风中翻飞。她问萧静姝:“进去看看吗?”
萧静姝点点头:“我如今有了实体,想置办一套好看的衣裳,若见到夫君……”
铺内采光极好,阳光从雕花木窗透进来,映在一匹匹锦缎上,流光溢彩。
萧静姝伸手抚过一匹浅青软缎,指尖停了停:“这颜色我喜欢。”说着转向岑夙,“你觉得如何?”
岑夙扫了一眼那缎子,点头:“衬你。”
萧静姝唇角微弯,似乎心情轻快了几分,又拿起一匹淡杏色的软罗:“这件若做成半臂,春日穿定也好看。”
伙计连声应是,将所选布料仔细包好。
祁瑾原本在铺内四处闲看,忽在另一架前停下,手指落在一袭藕荷色的长裙,上。他看了岑夙一眼,随后对一旁的伙计说:“这条。”
伙计立刻取下:“这匹可是上好的蜀织,可要比对一下尺码?”
“不用。”他回,“与那位姑娘的一起结账。”
伙计应声,将长裙与萧静姝选的衣服一并包好,恭恭敬敬放到柜台上。
萧静姝多看了两眼那条裙子,凑到岑夙耳边说:“他的眼光还不错。”
岑夙耳尖微红,侧眸看她一眼:“你话多。”
“好好,不说。”没过一会,又调笑道,“为什么他都不用给你比一下尺寸啊?”
岑夙不知如何回她,沉默地盯着一条月白色的上襦。
“我的夫君给我买衣服也不用对比……”
岑夙听不下去了,让祁瑾去结账,先一步走出店铺。
岑夙站在铺外河栏边,背对着街市的喧闹,视线落在水面上,面色如常,却掩不住耳尖的薄红。
三人沿着河道往前走,过了几处茶肆和香料铺,街市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石桥与低矮的水榭。
桥身青石砌就,岁月磨得边角圆润。桥下水流缓慢,却带着冬末的冷意。
“这就是那更夫说的地方?”岑夙问。
萧静姝点点头,方才的喜悦已不见,眉心微微蹙起:“嗯。”
岑夙沿着桥缓缓走到中央,指尖轻触冰凉的石栏,停在一处细小的凹痕上。
“这里有人抓过。”她低声道。
萧静姝凑近一看,捂住嘴,满眼焦急:“夫君那日右手环指受了伤,我又不会包扎,将他整个手指都包起来。这抓痕——”她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虽然小了一圈,但还是能对得上,确是缺了环指。
“夫君的手掌宽过我一指,指节又长我一节——这抓痕错不了!”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随即因哽咽而破碎,仿佛连呼吸都被堵住。指尖颤颤地按在那几道抓痕上,关节泛白:“他莫非是失足……?”
“不,”岑夙说,“方向不对。”
“不。”岑夙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柄利刃割破雾气,“方向不对。”
萧静姝怔住:“什……什么意思?”
岑夙蹲下身,指尖沿着那几道凹痕轻轻划过:“若是失足,他该在桥外求生,手指会向内勾,抓痕斜指栏内。而这几道……”她停在最深的一道上,指节轻敲,“是向外的。人在桥上,被往外拖时,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萧静姝呼吸一窒,脸色瞬间惨白:“你是说……他是被——”
“被人拖走的。”祁瑾接过话,语气不重,却像石子落入冰湖,激起一圈冷意。他眯起眼,沿河望去,目光阴沉,“你夫君身量如何?”
“六尺有半。”萧静姝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些,“比祁公子略矮半个头,体型要壮实些。自幼虽读书,却也习过拳脚,至今仍常锻炼。”
“那能抓走他的,要么人多势众,要么内力深湛。无论哪一种,他如今的处境怕都不好受。”
岑夙抬手,指尖在石栏上轻轻一划,细微的符光隐现,又很快散去。
她闭目凝神片刻,缓缓睁开眼:“这里没有鬼气。”
萧静姝怔住:“那……不是阴物所为?”
“那怎么办?”萧静姝声音发颤,“既无鬼踪,也不知是谁做的,我们又该从何查起?”
岑夙沉默片刻,环顾四周。白日的街市声透过风传来,远处的说书声仍在,热闹与此地的冷寂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先回去。”祁瑾说,“白天人多眼杂。此刻硬查,只会惊动对方。”
萧静姝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咬住了唇。
祁瑾话音落下,岑夙指尖在石栏上轻轻敲了敲:“更夫当夜听到落水声,一回头,人影已没,水必有问题。”
“我们先去找那更夫去问话。”祁瑾提议。
萧静姝此时说:“此处桥头,戌时三刻巡更,当值的应在西市衙门登记。”
此时日头正盛,街上行人往来不绝。
西市衙门外,几名衙役在门口当值。
祁瑾上前,随手拿出几枚碎银:“大人,我们想问一桩失踪案,去岁中秋夜当晚通波桥的巡更,可在这里?”
衙役接了银子,笑了笑,吩咐小吏引路。
后院木廊下,一个五旬更夫正倚着柱子打盹。听到脚步声,他迷迷糊糊抬头,小吏道明来意,他这才讪讪站直。
祁瑾开口:“去岁中秋夜,你在通波桥,可见何异?”
更夫想了想:“那夜,我打更走到桥中央,忽听‘扑通’一声,好似东西落水。回头去看,桥上空空的,水也静得很,连个涟漪都无。”
岑夙盯着他问:“那你后来如何说见了人影?”
更夫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后来听说,有个夫子失踪,我就想,或许那声是他落水,便随口说了看见人影。其实……真没瞧见。”
萧静姝面色微白,指尖攥紧袖口。
走出衙门,阳光耀眼。
萧静姝失落得很:“连目击都无……我们,算是毫无头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