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长川有灵(5)

临水栈的膳堂里热气氤氲,煮得滚烫的米粥散着淡淡的米香。

萧静姝低头喝完最后一口,将空盏轻轻放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岑夙落在窗外。

临水的街口,晨风卷起薄霜。河面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却是彻底的水波,没有一丝冰痕。

“……不对。”她低声道。

祁瑾与萧静姝同时看向她。

“现在是正月二十九。”岑夙看向祁瑾,“这条河本该封冻,为何到现在还是活水?”

——他们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这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条河结冰……”萧静姝慢慢转过头来,“可这里地处北方……”

“你从来没有意识到吗?”祁瑾问。

萧静姝摇头。

岑夙说:“我们来到这里后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祁瑾沉吟片刻:“有术法,有人用术法维持河水不结冰,也许还有结界,进入结界后就会下意识忽略河水的问题。维持整条河不冻,需要极大的灵力,单是为了方便行船不值得。”

岑夙点头:“水下必有东西,不希望被冰封,也不希望被人发现。”

……

夜色深重,城郊的小路寂静得出奇。

风早已停了,枯枝与枯叶在地上铺了一层,踩上去只有细微的“咯吱”声,在四下的空旷里格外刺耳。

他提着的灯笼晃了一下,火苗随之摇曳。

道路两侧是荒芜的田地与杂木林,深处黑得像能吞人,唯有偶尔一声不知名的鸟鸣,从远方的林子里传来,又迅速死寂。

他加快了脚步。

这条小路鲜有人走,但能更快回家。

火苗突然“噗”的一声跳动,灯笼内发出几声微弱的爆裂声。

他皱了皱眉,护着灯,往前一步。

脚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啪嗒”,一股湿冷顺着鞋底蔓延上来。他猛地抬脚,发现靴底沾了泥水。

灯火再一次摇晃,火苗缩成一丝微弱的光点。

他下意识回头——背后的小路黑得连尽头都看不见,只有自己呼吸的声响在这片死寂里显得过分突兀。

灯笼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火光照在地面上,忽明忽暗。每一次暗下去时,他总觉得身侧的杂木林中有影子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咯吱——”

远处传来一声长木板似的呻吟声。

他猛地一抖,这里哪来的木板?

心跳骤然加快,他抬脚就走,却在下一瞬听见了另一声——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与他的步伐之间总隔着半拍。

他停下的瞬间,脚步声也停了。

他猛地回头,灯光抖动,将黑暗驱散了一寸,却什么也没有。他咽了口唾沫,再次迈开步伐。

脚步声于是又跟着响了。

他慌了,压低身体飞快往前跑。灯笼火焰被风吹得疯狂摇曳,在颠簸间照亮了路旁的田地。

一瞬间,他余光里瞥见了——田地里站着一排人影。无声,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灯光再次晃过时,它们已经没了踪影。

呼吸乱得像要冲出喉咙。小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那是通往通波桥的拱形影子。

然而下一秒,身后响起了奔跑声。

不是一双脚,是无数双。

“啪嗒、啪嗒、啪嗒——”快得像是潮水拍击岸边。

他不敢回头,只拼命向前。桥越来越近,可那股湿冷已经追上来了,像是从地底涌出的寒雾,裹住了他的脚踝、膝盖。

突然,一声极近的低笑贴在他耳边响起:“……回头。”

他疯了一样冲上桥。桥面在脚下“咚咚”作响,水声却莫名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他冲到桥中央,终于忍不住回头——

空无一物。

身后的路静静躺在夜色里,连风都没有。

他大口喘息着,背脊被冷汗浸透。手掌攀住桥栏,指节泛白,几乎要将木栏捏碎。

“呼……”他用力吐了口气,想平复狂跳的心,却发现——河面也静得可怕。

太静了。

没有水声,没有夜鸟,甚至连他喘息的回音都被吞没。

他缓缓低头,想确认一下脚下的河水。

水面黑得像一块巨大的镜子,映出他额头上的冷汗、手指的颤抖,还有……

他身后的影子。

——可明明他背后什么都没有。

突然,脚踝传来一股冰冷的力道,猛地一拽。

他猝不及防,木头在他掌下发出“嘎吱”一声,指甲狠狠掐进青石栏杆缝隙里,迸出一道道白痕。

“谁——谁在那!”他嘶吼,却像被吞进深井,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力量越来越大,从脚踝蔓到小腿,再到腰间,仿佛有无形之物缠上了他。

“放开——!”他咬牙低吼,手指因用力过度而渗出血丝,却依旧不松。

这时,远处传来梆子声。

“当——当——”声极为突兀,在死寂的夜色中敲得分外清晰。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大喊求救,可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下一瞬,一股冰冷的力道窜上脊背,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呜——!”他双眼圆睁,指节 奋力扣着石栏,指甲都掀起了一层血。

夜风忽然止了。方才还带着寒意的风声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桥上只剩下灯笼微弱的光。

霎时他的呼吸缓了下来,颤抖的手指松开栏杆,他缓缓站直,动作僵硬。

更夫一下一下敲着,伴随脚步声,逐渐靠近桥头。

他转过头去,静静望了更夫一眼,眼底漆黑、毫无焦距。随后又看回桥下的河水,茫茫夜色中,那水面像一块黑玉,寂静波澜。

他一步跨上栏杆,背影笔直,眼睛甚至没有眨过。下一瞬,整个人坠入河中。

涟漪一圈圈推开,越来越大,月光映在上面,碎成无数银白的片段。

河底幽暗的水色中,岑夙领在最前,衣袖在水流中轻轻拂动,祁瑾与萧静姝紧随其后。

河床下方的淤泥漆黑厚重,水草如同被风吹拂般轻摇,缠绕着枯枝腐叶。偶尔有鱼影掠过,却无声无息,尾鳍轻轻一扇便隐入暗处。

她向下游去,注意到那处水草摆动微妙异常。

水流仿佛到了那里就被无形之力隔开,围着一块嵌入河床的石片轻轻旋绕,却无法渗入。

她拨开一块被水草缠绕的石片。

那石片并非寻常岩石,冰冷得诡异,仿佛带着吸人的寒意。她试着用力推动,纹丝不动。

祁瑾游到她身边,伸手抚过石片边缘,用心音传声:“这不是自然形成的。”

岑夙凝神,手心抵在石片上。掌下传来一股微弱的波动,她顺着那波动探入灵力,顿时感受到一股气息将水用灵力束缚。

“能利用这么大的河川……”岑夙想起她小时候曾听族师说过,有个用水凝结术法捉鬼的家族。

他们善以水困魂、以水封鬼,族中秘术甚至能将整条河化作囚笼。

岑夙收回手:“不能硬破,会惊动他们。”

祁瑾点头,指尖凝出一缕细微鬼力,细细探查着符纹的走向,低声传心音:“这是道‘水禁’与‘掩灵’结合的阵,若非外力干扰,它会定期自行更替灵息,外面的人根本察觉不到。”

“能破解吗?”萧静姝忍不住问。

“能,但只能开一条缝,时间不会太久。”祁瑾回答。

岑夙点头,抬手在他肩上点了一下:“你来掩阵,我进去引路。”

祁瑾应声,手指一动,符纹在暗中无声亮起,又被一层黑色光晕吞没。

那块沉重的石片终于缓缓移开,缝隙中涌出一股阴冷的水流,仿佛有千百只冰冷的手抚过皮肤。

石片轻微一震,缝隙里鼓起一层半透明的水膜。外头的水被“定”在膜外,只有冷意透过来。

岑夙先行掠入水膜。脚下微一虚踏,便已落进一条干涸的石甬道。

空气冷湿,墙面沁着细小水珠,却见不到一丝游水。身后水膜无声合拢,巨量河水被隔在外面,只能在甬道外壁“轰轰”压迫,像远处的雷。

祁瑾殿后,以鬼力抹去进入时荡开的光纹。萧静姝跟上,低声道:“……这里把水当墙用了。”

他们撤了避水术,以免无谓耗力,脚步在湿冷石面上极轻。

四壁青石上密布古陈符刻,像筋脉一般把外头的水压与灵息“输送”到更深处。

走得越里,耳膜越发胀闷,仿佛整条甬道在一起呼吸。

甬道在盘旋中缓缓向上,弧度极大,像一条缠绕水底的巨蛇。空气越来越冷,四壁符刻的光辉暗暗流动,将外河的压迫感与灵力不断引向前方。

走到尽头,前方的石壁忽然开阔,露出一道半圆形的出口。岑夙第一个上前,轻轻推开厚重的石板门,一股森冷气息扑面而来。

她屏住呼吸,向外探身俯瞰——

眼前豁然开朗。

整条甬道嵌在穹顶之内,他们立足的地方高悬在一片巨大空间的上方。

下方是沉于水底的城池——灰白色的城墙围成方形,街道整齐,楼阁屋宇鳞次栉比,却无半点生气。

高塔的顶端覆着古旧的符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时明时灭,如同残喘。

城池中央是一口巨大的圆形祭坛,漆黑的水晶悬于其上,缓缓脉动着幽光。

每一次跳动,整个空间都微微颤抖,仿佛心脏仍在维持这座亡城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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