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十点,林建民下了最后一趟夜班,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
老式筒子楼的楼道昏黄,灯泡不时闪烁,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三楼,在门口顿了顿,掏钥匙时听见隔壁电视声还在吵,什么综艺节目的片段。
门打开,屋里黑着。他没有开灯,摸着墙壁走进厨房,烧了壶水。水壶哨声响起时,他坐在旧沙发上,脱下外套,微微叹了口气。
墙角落着一个纸箱,是上次女儿清理阳台时准备扔掉的。
他起身走过去,随手掀开一角——里面是一些早年未舍得丢的衣物:几件旧家居服,一条旧毛巾,一只发旧的布鞋,还有一件包着透明塑料袋的浅粉色内衣。
他一愣。
手指掀开塑料袋时,触感冰凉,布料早已褪色,蕾丝边缘有点卷。
是她的贴身衣物,他妻子的。那种质地柔软的纯棉胸衣,花纹已经模糊不清,但他记得,是他们刚结婚那几年她最常穿的款式。
他蹲在那里,手指停留在那布料上,没有继续动作。
眼前浮出的是二十年前的画面——小屋的窗帘半拉着,午后的光洒在被单上。
妻子躺在床上,半靠着读书,发梢扫过他的肩膀,阳光落在她裸露的锁骨与胸口,她笑着说:“你别闹,明天还得上班。”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单位分的平房,每晚洗澡后,她总会换上那件贴身内衣,再套一件淡黄色睡裙,腿蜷在旧藤椅上,一边削苹果,一边和他说工地的闲事。
他有时会趁她转身时从后面抱住她,她嗔怪地回头,看起来很不服气,却从来不推开。
那是他们最静好的时光。
他缓缓坐下,手里还握着那件布料。他低下头,嗅了一下,布料早已没有气味,但那触感却仿佛仍带着她体温时的柔软。
他喉咙一紧,许久没有波澜的胸口忽然有种钝痛涌上。
她离开快六年了。
那年得病也没多久,拖着身体还不肯住院,怕花钱。
他看着她一天天瘦下去,最后咳得直不起腰,却还叮嘱他说:“女儿那边你别管太多,她不喜欢你啰嗦。”
他说“我没啰嗦”,其实心里早已慌乱。可她只是轻轻笑,说:“你以前爱摸我头发,现在不摸了。”
他当时没答话。
现在回想起来,他这辈子好像也就那几年是活着的。后来她走了,女儿长大,他也变得沉默,连说话都小声起来。
他将那件内衣重新包回袋子,轻轻合上纸箱盖,却迟迟没有站起。
沙发上静得能听见电表跳动的声音。
他闭了闭眼,像在控制某种翻涌的念头,眉头紧锁,喉结微微滚动。
那件布料像某种埋藏多年的神经,一旦触碰,就连带着整具身体的回忆都复苏了。他不是不想遗忘,他只是太久没有再拥有过什么。
……
那晚他没洗澡,只是用冷水草草擦了把脸。
他睡得早,盖着单薄的被子,侧身朝里,背对着昏黄的窗。
他翻身醒来时,天还未亮,窗外的玻璃一层灰白。
额角微微发凉,背心粘在后背上,似乎是出了一层虚汗。
他闭着眼,梦境还没走远。
——他梦见老屋。
那是他们年轻时候住的单位平房,一进门是水泥地,屋子不大,但窗敞着,阳光直直地铺在旧床上。
床单是她缝的,青白小格子,洗得泛白。
她坐在床边,一条腿盘起,穿着一件淡粉色的棉质内衣,那是他帮她买的第一件贴身衣物,当时拿着几张工地津贴偷偷跑去市中心,选了一个最素的款式。
她靠在床头削梨,长发散着,眼角微弯,嘴唇抿得柔柔的,一边笑一边说:“你工地回来怎么总盯着我看?”
他说:“看你削梨都比图纸顺眼。”
她抬脚踢了他一下,说你油嘴滑舌,却没挪地方,梨递到他嘴边,手腕细得像白瓷碗边缘。
——画面一转,她在阳台晾衣服。
布料被阳光晒得透亮,一件一件挂着,从贴身的内衣到居家的裙子。
他站在屋里看她的背影,她不说话,只是轻轻拉住衣角抖两下,再夹上夹子,动作安静、从容,裙摆在膝弯摆动,她白净的脚跟轻点地砖,整个人像一株长在阳光里的茉莉。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她轻轻哼了声:“别闹。”
“我就抱一会。”
她没挣开,头靠在他下巴下,呼吸是洗衣粉的味道,带着一点体温和潮气。
——又一转,画面模糊了。
他看见那个背影再次出现在厨房,站在煤气灶前,围裙绷在腰间,一边炒菜一边唠叨:“别忘了今天带初夏去医院体检,你别迟到。”
她回头一笑,眼尾还有笑纹,皱纹像是刚出现那年,只在她笑起来时才有一点点痕迹。
他看着那个背影,忽然愣了。
那身影太熟悉了。细瘦、柔和、带着点少年感的干净——那不是他妻子的背影,而是初夏的。
梦里,她们叠在了一起。
她们穿着一样的家居裙,身段相近,声音重叠。他站在屋角,不知道是该叫“老婆”,还是“初夏”。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厨房的门缓缓关上了。他奔过去推门,却发现门后空无一人。
一片黑暗。
只有桌上还留着一杯凉掉的茶,杯底沉着几枚茶叶渣,杯子是家里的那只粉边瓷杯——上面有一条裂缝,是他手滑打过一次,她舍不得丢,一直留着。
他愣在那里。
过了一会,有个声音从墙角传来——轻轻的,像是谁在背后念叨:
“初夏长得越来越像我了……”
那声音软而低,却叫他背后一冷。
他回头,只见阳台飘着一块浅粉布料,在风里轻轻晃动,像是晾了一整天都没收走的贴身内衣。
他伸手去抓,指尖碰到那布料的一刻,画面骤然塌陷。
整栋屋子如纸片倒塌,瓦砾中,他跪着抱住那块布料,布料上有水,像是泪,又像是汗。
他捧着它,慢慢贴近额头。
“……你怎么不回来了?”
没有人应他。
梦醒时,他坐在床上,身上湿热一片,枕头被冷汗浸湿。他捂住额头,眼前还残留那团布料的粉影,像是一滴滴从脑后渗出的体温与幻觉。
他没哭。
只是胸口空了一块,像刚刚咽下什么巨大的、无声的回声。
他盯着床边那只被拉出一半的纸箱,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这个梦不是回忆,是提醒。
他的身体记得她。
他也记得她。
她留下的东西,不止那条贴身布料,还有一种气味,一种沉默时的温度,一种在他无声熬过的工地夜里,忽然会醒来的重量。
而现在,那种感觉,正从他女儿的身上,一点点透出来。
他害怕这种感觉,却已经无法退回去了。
……
早晨七点半,天光微亮。
林初夏推门进屋时,手里还拎着一只文件袋,步伐不是很稳,衣摆在身侧随动作而晃动。
她换好鞋,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才发现父亲已经醒了。
林建民坐在阳台边的矮凳上,一身老旧背心,手里捏着一只搪瓷杯,杯里是昨晚泡剩的菊花水,已经凉了。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洒在他脸侧,拉长了眼角的皱纹,也照出他眼底那种倦意未退的僵硬。
“爸,你起这么早啊?”她低声说。
林建民抬头,看见她。
那一刻,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停留了半秒。
她穿着医院配发的白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淡蓝色针织外套,领口整齐,袖口略挽。
灰色长裤贴着腿线,小腿挺直,步伐不快不慢。
她卸了妆,皮肤干净,眼下略显疲倦,眉毛却修得很淡,像她妈年轻时一样。
那一瞬,他脑中忽然闪回昨夜梦境中,她母亲也曾站在这道门口,穿着相似的衣服、提着一只塑料袋、对他说“饭热着呢”。
他盯着女儿的侧脸,忽然有种恍惚。
像是旧时光未曾走远,只是换了一张年轻的皮肤。
“你昨晚几点睡的?”他下意识问。
“昨天睡得早。”她觉得脑袋很不舒服,身体里仿佛也很痛,仿佛下意识在回避什么。
她皱着眉头,强忍着不适,走进厨房,“导师留了点数据让我整理,在实验室睡的……”
她弯腰打开冰箱,忽然止住了声音。
那一刻她的背线贴着针织衫,腰胯纤细,小腿笔直。
他眼中那条线条忽然和记忆里她母亲穿睡裙的背影重叠上——一样的安静、一样的纤细、一样的“不知情”。
他迅速移开眼,喉咙干涩,咳了一声:“别总熬夜。”
他没有发现林初夏的异常。
“我会注意的。”她低声答,抬头看到林建民憔悴的脸,“明天带你做个血压测一下吧,你脸色不太好。”
她走近,把刚热好的牛奶递给他,一只手稳稳托着杯底。那只手很干净,指甲修整得圆润,关节不明显,皮肤白中透青。
他迟疑着接过牛奶。
“谢谢。”他低声说。
她转身回厨房。
他坐在凳子上,看着她背影走远,心里忽然像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
他看见了林初夏弯腰时领口处那片粉白的双乳,挤压出的一抹香沟之间似乎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淤青。
但是他没有太在意,他能闻到在女儿那透过皮肤和体温散发出一种清淡的香味,就像是点燃烈火的那颗小小火星。
他不是那个会想太多的人。工地这些年练就了他对人情世故的迟钝,但他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大多数时候,他不敢承认那情绪是从哪来的。
他想起昨晚梦中那块内衣,想起她母亲站在窗边时的光线,想起刚刚林初夏低头拿牛奶时,发梢落在肩头的方式和内衣的款式是那么的相似。
他抬头看窗,外面天已大亮。
风吹得窗纱微微摆动,屋里空气仿佛也变得沉重。
他坐在那里,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早晨。
他第一次意识到妻子在渐渐远离自己。
那种距离,是身体靠近了,心却再也没能抓住。
而现在,他感受到一种更陌生的距离。
女儿还在他面前,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却已悄悄长成一个他无法再理解的“女人”。
她不再是那个扯着他裤脚的小女孩,也不再是需要他骑车接送的学生。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轨迹,还有属于别人的温度。
而他,只能站在门口,看着她远远地回头,轻声说一句:“饭热着呢。”
那句话,如今已换成:“爸,你早点休息。”
他说不出话,只轻轻点头。
……
林初夏洗完碗,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没关死,只半掩着,屋内落着浅淡的光。她走进去,脱下外套搭在椅背,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一点点挽上去。
她并未脱下衬衣,只是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让脖子略微放松。
她坐到床沿,伸手拉过床头那本记录册,翻开,是今天上课要用到的病例原稿和临床结构笔记。
她低头开始抄写。
窗外风吹动窗纱,阳光落在她的侧颊与颈侧,勾出那截细长脖颈与下巴线。
她的肩略窄,身板瘦削,坐姿却异常端正,像习惯了在压迫环境下寻找一丝秩序。
此时,林建民刚洗完脸,走出洗手间准备去厨房倒水。
他脚步踱过走廊,经过她的房间门口。
那道门只虚掩着,留出一指缝光。
他原本没打算看,只是本能扫了一眼——
那一眼,让他再次微微顿住。
她正坐在床边,头低着,后颈的发丝被风拨动,露出一截光洁肌肤。
她的白衬衫因动作略前倾而鼓起,可以从袖口处清楚看到林初夏的侧乳和那件可爱的内衣。
侧腰线显得更加纤细,而她的脚穿着一双柔软的白袜,脚背绷直,脚踝轻轻搭着另一只脚。
光线落在她的鞋边,像被刻意镀上了一层柔亮的晕。
他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燥热与晕眩。
那样的背影,那样的动作,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在旧宿舍抄账簿的姿态。一模一样的专注,一模一样的沉静。
他怔了半秒,手中的杯子险些滑落,指节迅速一紧。
他知道这不该。
她是他女儿。他清楚。
但某种混乱的情绪,却在身体深处悄悄发芽,如同那些年压在钢筋下未曾松动过的腰痛——不剧烈,却足够让人一时站不稳。
他几乎是逃离般地走向厨房,灌了一口凉水,然后伏在水池边喘息片刻。
水龙头还没关紧,水滴顺着水槽边缘滴滴答答,仿佛是某种旧日回忆被拉长。
他握紧杯子,手背青筋浮出,盯着水面中那副略显疲惫的脸。
镜子里,那双眼慢慢变得模糊。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不愿承认。
那夜之后,他开始不敢看她脱外套时的肩线,不敢听她唤他“爸”时的那一声柔语。
他怕自己,怕那个开始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自己。
他也怕她——怕她有一天会知道,他已不再只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