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阳王曾言,他最讨厌踏入那种女儿家逛的地方。
香粉气太重,女子嘈杂,吵得头疼。
可今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立在苏州缎翠居的一隅,袖手望着店中两道纤细倩影——
一个细细挑着玉钗,一个低头比对绣花香囊,目光认真得仿佛在审阅朝政要事般。
江南这一路走来,他倒真是把两人都弄哭了。
——一个哭得喘不上气,留下颈上一圈瘀青,身上数处浅浅刀痕;
——另一个臀瓣被打得紫红交错,还忍着哭音骂他一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湘阳王低声嗤笑,眼底却柔了几分。
他本不是什么会哄人的性子,可这两人……好像都得哄。
不补偿一下,连他自己都觉得,似乎过了些。
宋楚楚站在一方匣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枝琉璃簪钗。
那钗子嵌珠镶翠,式样略显张扬,却鲜明俏丽,极衬她的外貌与性子。
她拿起来端详两眼,又像心虚似的放回盒中;可隔了半晌,又忍不住偷偷拿起,这般拿了又放、放了又拿,期间还悄悄瞥了江若宁一眼。
江若宁此刻正在另一边专心看一枝素玉钗,簪身通白无雕,仅在末端系了淡紫流苏,静婉端方。
湘阳王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他走近江若宁身侧,压低声音笑道:你挑的总是这么素,楚楚如今连钗子都不敢戴了。
江若宁闻言一顿,抬眼望了宋楚楚一眼,眸光温润。
她走过去,将那枝琉璃钗取起,不疾不徐地插入宋楚楚发间,动作轻巧妥贴。
宋楚楚一怔,下意识要抬手取下,却被江若宁握住手腕。
公子觉得——好不好看?
她回头望向湘阳王,眼神柔得可以滴水。
湘阳王视线落在宋楚楚那微红的脸颊与亮晶晶的眼神上,顿了顿,含笑点头:当然好看。
宋楚楚瞬间红透了耳根,却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眼里像藏了一湖春水。
今夜湖上文士雅集,众人登船饮酒赋诗。那画舫船身三层,上有小阁、下设帘廊,红灯挂角,清风送香。
宋楚楚与江若宁并立船首,身后丝竹声远,湖面清波荡漾,月光洒于水心。
宋楚楚头上斜插新买的琉璃钗,艳光流转,衬得她明眸皓齿,颊泛桃红,宛如春日桃花。
江若宁一身月白长裙,发上仅挽一枝素玉簪,轻盈无华,却在夜风中自带一股说不出的清远与雅致,如水中月。
一艳一清,一动一静——并肩立于画舫船首,灯火与月色交映之下,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岸上有文士低声惊叹:湖上一景,竟不在诗酒,而在那两位佳人。
就在两人对沿岸美景入神之际,湖面忽有一叶轻舟缓缓划过,舟上坐着几位年轻姑娘,衣裙随风,笑语盈盈。
其中一人指着画舫船头的另一侧,娇声叹道:那位公子……好俊俏。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该是哪家世子?
又一人压低声音笑道:这才是谦谦君子,当真风流倜傥。
宋楚楚一听,忍不住转头望去。
果不其然,湘阳王正立于画舫另一端的船栏前,侧身望着湖景,折扇轻摇,月色映得他轮廓清俊,鬓边微风而动,确有几分不食烟火的风雅之姿。
宋楚楚咯咯笑了出来。
江若宁转头问:笑什么?
宋楚楚笑得双肩微颤,凑近她低声说:她们说……王爷谦谦君子。
江若宁一怔,目光落向那抹熟悉身影,嘴角终究还是忍不住微微扬起,像湖面一圈涟漪。
我读书不多,但『谦谦君子』,不能用在王爷身上吧?宋楚楚小小声道。
别胡说。江若宁低声嗔道,语气却带笑意。
宋楚楚眼尖,一指她唇角:你看,你也笑了!
江若宁咬唇想止住笑,却怎么也压不下嘴边那抹柔意。
宋楚楚凑近些,低声补刀:若王爷是君子,那肯定是——君子动口又动手的君子。
江若宁终于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正要止住,却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轻咳——
不轻不重,恰好落在两人耳畔。
宋楚楚猛地一震,笑声卡在喉中,差点没被自己呛着,连忙转头。
只见湘阳王不知何时已在二人身后,负手而立,眉梢眼角都含着三分浅笑,却让人背脊生寒。
你们倒是雅兴不浅,月下论君子之道,可否也与我分杯羹?
语气极温,气压极冷。
宋楚楚眼珠子一转,飞快地扯出笑脸:……人家不过是说公子……风采不凡,当得起『谦谦君子』四字嘛!
湘阳王挑眉,似笑非笑:谦谦君子……动口又动手?
目光扫过宋楚楚的俏颜,又落了在江若宁身上。
宋楚楚支吾着低头,耳根早已红透。
江若宁垂眸轻道:我……未言此语。
宋楚楚顿时睁圆了眼,跺脚喊道:江姐姐!
余光偷偷瞄了王爷一眼——那人神色平静,却隐隐透着几分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她心下一跳,忙凑上前,笑嘻嘻地挽住男子的手肘,轻轻一扯,将他引向船栏前,与她一同望向湖面。
哎呀,人家只是胡说几句……
她语气柔得像羽毛挠人,眼波微转,小声道:丞相肚里还能撑船呢,何况是亲王?王爷这等雅量,哪会跟小女子计较嘛。
她声音刚落,湘阳王已一手揽过她的腰,另一手也搭上江若宁纤腰间,将两人一左一右收至身侧。
语气轻柔得近乎宠溺:
……回到王府,你们就知道。
小琐事之宋娘子命犯贪睡转眼间二月过去,正妃礼完成,江若宁正式成为湘阳王府的女主人。
雅竹居升格为正妃所居,重新修葺,添置高等侍女、首饰首帐。
若宋楚楚说不吃醋,那是骗人的。江若宁刚被封正妃那数日,宋楚楚每日去练武场骑马练箭,驱散心中烦闷。
湘阳王教她骑射已有些时日,现下愈练愈起劲,竟连平日练习所用的弓都吃不消,喀地一声,断成两截。
下人向湘阳王回报时,他也只是低笑了一声。
——若她不闹,还是宋楚楚吗?
数日后,袁总管亲至怡然轩送来一长匣漆盒,外观朴实,却一看便知非凡品。
宋楚楚拆匣一看,赫然是一把新弓——弓身乌沉细长,握柄包着柔韧皮革,弓弦紧实,拉力恰好,竟与她手劲、身形极为相合。
她的指尖摩挲着弓柄中刻的一个小小字样:楚。只见她耳根发红,动作却极为轻柔地将弓放入匣中,甚至还拿了锦巾铺底,摆得妥妥贴贴。
这醋,好像没吃得那么起劲了。
但对她而言,其实吃醋都是小事。大事是——李嬷嬷说,王府有了正妃,她便需要每早辰时初到雅竹居请安。
她欲哭无泪。入府以来,可是辰时才起床的呀。
清晨,雅竹居。
江若宁正对铜镜挽发,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伴着一声打呵欠的低喃:
妾……来请安了……
江若宁回头,只见宋楚楚披着半松的霞色斗篷,眼皮沉重、步伐飘忽,两轮黑眼圈明显,一看就是才从床上滚下来没多久。
她声音迷迷糊糊地补上一句:……时辰……刚刚好……吧?
江若宁忍不住轻笑一声,手中簪花也差点没插歪。放下梳具,语气婉转:
你真的需要睡这么多?
宋楚楚一脸真诚点头:需要,极需要。若不让妾补上一觉,妾就会——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侍女回禀:
启禀王妃,王爷吩咐请宋娘子午膳时同行。
宋楚楚眼神瞬间一变,含着深沉哀怨。
王妃……你能不能帮妾回个话——就说,妾午息还没醒……
江若宁失笑:午膳未到,你已打算回榻小憩?
数日后——
王府书房。
湘阳王翻着宋楚楚近日绘画的小册,描摹的山水、人物虽不精细,却处处透着俏皮与灵气。他薄唇勾了勾,吩咐道:
去告诉宋娘子,今日来书房用午膳。
不多时,小厮回来,面带犹疑,低声回道:
回王爷……宋娘子……尚在午息。
湘阳王手中册页一顿,语气微沉:这已是第几日了?
第十日……
他沉默了一息,唇角抽了抽。
午息——睡到这个时辰?
奴才问过阿兰姑娘,说宋娘子从早向王妃请安回去后,就说头昏……便一直睡到了现在……
湘阳王不语,合上画册,啪地一声清脆响。
下一刻,他已起身,袖袍一拂,直往怡然轩而去。
怡然轩内,窗帘半垂,香气暖融融,小榻之上,一团粉色被褥隆起,宋楚楚正抱着香枕沉睡,一脸安详。
阿兰正欲唤醒,忽见湘阳王踏入,吓得半跪行礼。
湘阳王抬手止住她,目光落在那榻上熟睡的小人儿——
散乱的发丝,微张的唇,还发出极轻的鼻音。
他瞇了瞇眼,走近两步,在榻前负手而立片刻,声音极低:宋楚楚,起来。
她没有动静。
宋楚楚。
仍无反应。
他俯下身,伸手挑开她一缕发丝,语气微冷:
这才第十日,这么快便装死了?
她眉头微动,迷糊间翻了个身,嗓音呢喃:
唔……阿兰……再睡一刻……
湘阳王:……
次日,雅竹居。
湘阳王呷着江若宁亲自沏的苏州碧磥春,沉吟半响,才开口道:宋娘子……聒噪,每日晨起就来打扰你,没吵着你清静吧?
江若宁轻笑出声。
他侧目:笑什么?
她含笑看他一眼,语气温温:王爷若真心疼,便下令免了她请安礼就是,怎么反说人家聒噪?
湘阳王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本王何时说过心疼了?
江若宁慢悠悠抬眼,似笑非笑:妾也没说王爷说过了呀。
湘阳王盯着她看了两息,忽而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真是愈发伶牙俐齿了。
这日,宋楚楚睡了大半日,听闻免请安的消息后,便兴奋地跑来雅竹居。
一手挽着江若宁的手臂:我就知道,江姐姐最好了!
江若宁戳了戳她的额:你要谢的另有其人。
宋楚楚眨了眨眼:……王爷?
江若宁轻点了点头。她立刻转身往外冲,边跑边喊:王爷——妾醒了!真、的、醒了——!
小琐事之甜食减半湘阳王这夜踏入怡然轩,刚跨进厅门,便见宋楚楚抱着一方锦垫,气鼓鼓地窝在榻上。
他倚在门边,含笑问道:这是又受了什么天大委屈?
宋楚楚抬眼瞥他一眼,扁着嘴:江姐姐把妾的甜食减了一半!
湘阳王挑眉:为何?
宋楚楚撇撇嘴,不吭声了。
他目光一转,看向一旁的阿兰,语气不重,却自带几分压迫:说。
阿兰忙低头回道:回王爷,沈大夫为娘子把平安脉,说娘子脉象偏虚,糖食太多对身子不利,王妃便……
话未说完,湘阳王已叹了口气,抬手一摆:你先退下。
阿兰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不忘替两人掩上了帘子。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他这才走至榻前坐下,抬手抚了抚宋楚楚鬓边的发丝,语气不轻不重:
那是身子重要,还是甜食重要?
宋楚楚嗫嚅了一下,低低道:……都重要。
湘阳王轻笑一声,凑近在她耳边低语:再闹,本王就把另一半也减了。
她更委屈了,抗议道:没了甜食,妾的人生便少了一半乐子!
他笑意更深:这般严重?那你都说说什么人生乐子?
她认真数道:睡好的、吃好的、跟王爷做——
话一出口,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下,猛地住嘴,瞪大眼、嘴巴张着不敢收回,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杨梅。
湘阳王原本还带着三分戏谑的笑意,这下也怔了一瞬。
空气安静了两息,他挑了挑眉:哦?跟本王做什么?
她整张脸快要埋进锦垫里,扭扭捏捏地蹭了两下,闷声道:……下棋……说话……散步什么的……
嗯?他凑近,薄唇咬住她耳垂一角,含住轻轻一啄,本王怎么记得你不擅下棋?
宋楚楚羞恼得整张脸都红了,急忙缩着脖子躲开,却被他紧紧按住,只能小声呜咽:王爷欺负人……!
他在她耳侧低声笑:不早说……原来楚楚的人生乐趣,是在榻上。
语毕,便将她的抗议声全数封住。
翌日,袁总管亲赴沈大夫的医馆,吩咐道:湘阳王有命,请沈大夫列一张单子——甜而不滞,养脾不伤胃的甜食,宋娘子能吃的,全列上。
沈大夫躬身应是,心中却忍不住腹诽:
——这位宋娘子,怕不就是王爷的甜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