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贾琏独自坐在书房里,窗外的日头已经偏西,将屋内的紫檀木家具镀上了一层暖金,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自那日从贾母处回来,袭人那含泪带惧却又隐含一丝算计的眼神,以及鸳鸯临走时那复杂难言、带着些许担忧与未尽之意的轻轻一瞥,便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轮转不休。
他烦躁地推开面前摊开的账本——那是平儿先前送来的,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王熙凤看似滴水不漏的管家手段下,早已是千疮百孔,寅吃卯粮,如同这偌大荣国府华丽锦袍下爬满的虱子。
贾琏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府里,外头瞧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内里却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是那些鲜妍明媚的生命,最终都将在这腐朽的泥沼中无声凋零。
黛玉的咳喘与多愁,宝钗的圆融下掩藏的无奈,探春的才干被束缚于闺阁……还有迎春的懦弱、惜春的孤介,甚至……凤姐,那个精明厉害、此刻正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最终也不过落得个“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下场!
鸳鸯呢?
晴雯呢?
香菱呢?
一个个名字闪过,如同冰冷的针,刺得他坐立难安。
“不行!绝对不行!” 贾琏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踱步。
他既然来了,顶着贾琏这身皮囊,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要救她们,也要救自己!
可钱呢?
权呢?
在这等级森严、处处掣肘的贾府,他一个空有虚名的琏二爷,能做什么?
靠什么立身?
凭什么去撼动那既定的命运轨迹?
他踱到窗边,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棂上镶嵌的几块浑浊的琉璃上。
那东西透光性极差,颜色也浑浊不堪,却已是这时代难得的奢侈品,价比黄金。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沉在水底的鱼,猛地撞入了他的脑海。
玻璃!透明的玻璃!
前世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纪录片里古法烧制玻璃的画面,科普文章 里提到的简单配方……那是一种足以点石成金、改变整个格局的东西!
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
对!
就是它!
在这个时代,纯净透明的平板玻璃,绝对是皇室贵胄趋之若鹜、有价无市的珍宝!
若能造出来……
巨大的兴奋感攫住了他,驱散了之前的阴霾。
他几乎是扑回到书案前,一把扯过一张素笺,抓起笔,手竟激动得有些微颤。
墨汁在笔尖凝聚,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搜刮着前世关于玻璃制造的零星知识。
“硝石……助熔,降低熔点……”
“石灰……稳定剂?好像是增加强度和化学稳定性……”
“还有……最重要的,石英砂!二氧化硅!对,就是河沙里那种晶莹剔透的颗粒,要选纯净的……”
“温度……需要极高的温度……普通柴火不行,得想办法改进窑炉……”
“吹制?还是浇筑?……”
他一边竭力回忆,一边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词:“硝石”、“石灰”、“水晶砂(纯净石英)”。
笔迹潦草,充满了不确定和摸索的痕迹。
他皱着眉,努力回想更具体的配比和工艺细节,完全沉浸在这个足以撬动未来的技术构想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二爷?” 门外传来平儿轻柔的呼唤,带着一丝犹豫,“晚膳时辰快到了,奶奶打发我来问问,二爷是在书房用,还是过去上房一起用?”
贾琏的思路被打断,有些懊恼,头也不抬地应道:“知道了,就过去。” 他得赶紧把这点零碎的想法记下来,生怕一转眼就忘了。
平儿应了一声,脚步声远去了。
贾琏又埋头在纸上涂抹了几笔,试图勾勒出一个简易窑炉的轮廓,标注着“高温”、“密封”等字样。
正当他全神贯注,指尖的笔悬停在“水晶砂”三个字上,苦苦思索着如何获得足够纯净的石英原料时——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直接推开,力道不轻。
贾琏惊得手一抖,一滴浓墨“啪”地落在素笺上,正好晕染在“硝石”二字旁边,像一团不祥的污迹。他猛地抬头。
王熙凤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一身家常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衬得她面如芙蓉,艳光逼人。
她一手扶着门框,丹凤眼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扫过略显慌乱的贾琏,最终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书案上那张墨迹未干、写满了古怪字词的素笺上。
“哟,” 凤姐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娇脆,却透着一股子不容错辨的探究,她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裙裾拂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二爷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用功呢?写的是什么宝贝方子?神神秘秘的,连晚膳都顾不上了?让为妻也开开眼?”
她人已走到书案旁,带着一股甜腻的香风,微微倾身,那双精明的眼睛牢牢锁住那张纸,仿佛要将那几个字——“硝石”、“石灰”、“水晶砂”——连同那团墨渍一起,看个通透。
贾琏看她这样贾琏心念电转,凤姐那探照灯似的目光钉在纸上几个关键的字眼上,仿佛要将纸烧出洞来。
遮掩已是徒劳,强抢只会火上浇油。
他索性把心一横,脸上堆起一丝惯常的、带着点浪荡意味却又努力显得诚恳的笑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反而将那张纸往凤姐的方向推了推。
“凤辣子,你这鼻子可真够灵的!” 贾琏故意用轻松的语调说道,手指在“硝石”、“水晶砂”几个字上点了点,“不是什么宝贝方子,不过是前些日子在外头,听一个走南闯北的老客商,酒酣耳热时吹嘘,说是有个点石成金的门路,能化沙为宝。喏,就这几个玩意儿捣鼓捣鼓,据说能弄出比西洋琉璃还透亮的东西来。叫什么……玻璃?对,玻璃!”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凤姐的神色。
果然,凤姐那双丹凤眼先是一亮,随即浮起浓浓的狐疑,红唇微撇,发出一声轻嗤:“哟,我的二爷!您如今病了一场,倒添了这些个不切实际的想头?点石成金?化沙为宝?您当是听《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变戏法呢?那些个走江湖的,嘴里跑马车的功夫比谁都强!您可别是叫人灌了几碗黄汤,就晕了头,信了这些没影儿的鬼话!”
她说着,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嫌弃似的戳了戳那张纸:“就凭这几样土坷垃似的东西?还玻璃?我看是白日做梦!” 凤姐的语气充满了不屑,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精光,却暴露了她并非全然不信,只是本能地要打压贾琏这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更要掌握主动权。
贾琏要的就是她这反应。
他非但不恼,反而哈哈一笑,身体前倾,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赌徒气势,目光灼灼地盯着凤姐:“怎么?我的好奶奶,你这是信不过你男人?”
“信你?” 凤姐柳眉一挑,斜睨着他,“二爷您往日那些信誓旦旦说要改过自新、好好营生的‘宏图大志’,最后不都化作了醉醺醺的步子,踏进了那烟花柳巷、赌坊牌桌?您让我拿什么信您?”
“好!” 贾琏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是如此,我们夫妻俩打个赌如何?”
“赌?” 凤姐来了兴趣,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赌什么?赌您这‘点沙成金’的法子灵不灵?”
“正是!” 贾琏斩钉截铁,“我若真凭此法,弄出了那价比黄金的透亮玻璃,发了大财,解了府里这寅吃卯粮的困局……”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幽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门外——平儿刚才站过的方向,“你便得答应我一件事。”
凤姐心头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什么事?说来听听。” 她的声音冷了几分。
贾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挑衅和志在必得:“我要平儿。” 他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不给凤姐打断的机会,紧接着又抛出一句更惊人的,“而且,若这买卖真做成了,日后家大业大,我贾琏堂堂二爷,身边总不能只有你和通房丫头吧?纳几个知冷知热、温顺可人的妾室,开枝散叶,也是祖宗规矩,府里体面!”
凤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丹凤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贾琏却像没看见,继续加码,语气带着一丝冷酷:“还有,这买卖若真要做大,免不了要挡别人的财路,断别人的生路。到了必要的时候,凤辣子,你那些‘谋财’的手段,甚至……‘害命’的本事,可得拿出来,为我所用!” 他盯着凤姐的眼睛,一字一顿,“为了钱,为了我们这一房的泼天富贵,该狠的时候,决不能手软!”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火药味。
凤姐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贾琏这赤裸裸的野心和冷酷的要求气得不轻,更被他点破自己某些隐秘手段而心惊。
她死死盯着贾琏,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枕边人。
病了一场,他不仅变了性情,这胃口和胆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竟敢如此直白地索要平儿、索要纳妾权,甚至索要她去做那沾血的勾当!
片刻的死寂后,凤姐怒极反笑,那笑声又尖又利,带着刺骨的寒意:“好!好!好你个贾琏!真是病出胆气来了!跟我谈条件?还‘谋财害命’?行!这赌,我跟你打了!”
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贾琏脸上,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你听着!若你真能靠这鬼画符弄出金山银山来,平儿给你!你要纳妾,只要不越过我去,只要你有本事摆平老太太、太太,随你纳!至于那‘脏手’的事……哼,真有那泼天的富贵在前,我王熙凤也不是那等拘泥的蠢妇!”
“但是——!” 凤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刻骨的醋意,“你也给我听好了!若你输了,或者……你赢了之后敢违背我的规矩——从今往后,你贾琏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外头的那些勾栏瓦舍、赌坊酒肆,特别是……那些个不三不四的‘男相公’!你给我彻底断了念想!若再让我发现你鬼混、夜不归宿,跟那些下作东西不清不楚……”
凤姐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贾琏的胳膊里,声音阴狠:“我王熙凤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到时候,别怪我不念夫妻情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条件同样苛刻,直指贾琏往日最不堪的癖好。
贾琏心知这是凤姐的底线,也是她控制欲的极致体现。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伸出手掌:“一言为定!”
凤姐冷冷地盯着他,也缓缓伸出了手。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在书房内响起,如同签订了一份带着血腥味和脂粉气的契约。
赌约既成,气氛反而缓和了些许,但彼此眼中的算计和试探丝毫未减。
贾琏立刻打蛇随棍上,指着那张写着关键字的纸,恢复了商人的口吻:“既是要赌,总得有点本钱。这事儿光靠嘴说不行,得真金白银地试。这配方里的几样东西,硝石、石灰都好办,唯有那纯净的‘水晶砂’,怕是不易寻,还得找匠人、建窑炉……处处都要银子。” 他摊了摊手,看向凤姐,“我的好奶奶,你既入了股,这第一笔启动的银子……总不能让我去当裤子吧?”
凤姐哼了一声,她当然知道贾琏手里没几个大钱。
她略一沉吟,精明的脑子飞快盘算着利弊。
虽然对那“点沙成金”的说法嗤之以鼻,但贾琏病愈后的种种反常,以及此刻眼中那份近乎疯狂的笃定,让她心底莫名地生出一丝动摇——万一呢?
万一这混账真撞了大运呢?
这赌约里,她看似让步,实则也给自己留了巨大的空间(纳妾需她点头,脏活由她掌控)。
况且,若真成了,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
“平儿!” 凤姐扬声朝外喊道。
一直守在门外,将里面夫妻俩那带着火气的对话听了个大概的平儿,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听到“我要平儿”那三个字时,身子都微微颤了一下。
此刻闻声,连忙推门进来,垂首敛目:“奶奶?”
凤姐看也不看贾琏,直接对平儿吩咐:“去,开我的小银库,取二百两现银的票子来。”
平儿一怔,二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尤其对此刻内囊已空的二房来说。但她不敢多问,低声应了:“是。” 转身匆匆去了。
不一会儿,平儿捧着一张盖着大通票号印记的银票回来,恭敬地递给凤姐。
凤姐接过银票,两根玉指拈着,在贾琏面前晃了晃,笑容艳丽却带着刺:“喏,二爷,这可是我的体己钱!看在夫妻一场和你这份‘雄心壮志’的份上,我押这一注!记住你说的话,也记住我的话!若是打了水漂……” 她眼神一厉,“这二百两,连本带利,你都得给我吐出来!否则,哼!”
她手腕一抖,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银票,如同战书般,被“啪”地一声,拍在了贾琏面前的书案上,正好盖住了“硝石”二字旁边那团墨渍。
贾琏看着那银票,又抬眼看看凤姐那混合着审视、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冀的复杂眼神,再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微白、眼神躲闪的平儿,心中一股奇异的火焰升腾起来。
隔天
贾琏得了凤姐那二百两银票,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既烫手又心热。
他深知此事必须隐秘,绝不能大张旗鼓。
借着外出“访友”或“查看田庄”的名头,他带着心腹小厮兴儿、隆儿,悄悄在离城二十里外一处荒僻、背靠石山、临近小河的地方,圈下了一片不起眼的野地。
接下来的日子,贾琏仿佛换了个人。
往日里的浪荡浮华褪去,整日灰头土脸,亲自盯着雇来的几个老实巴交、口风极紧的短工挖地基、垒砖石。
图纸是他凭着模糊记忆和不断试错画出来的简易窑炉,要求只有一个:尽可能高温、尽可能密封。
硝石和生石灰好办,花钱便能从药铺和石灰窑弄到。
最难的是那纯净的石英砂(他对外只含糊说是“一种特别的细白砂子”)。
他亲自带人去河滩筛捡,挑那些晶莹剔透的颗粒,耗费时日,所得却甚少。
雇来的匠人对着这古怪的要求和东家亲自筛沙子的行径,虽不敢多言,眼神里却充满了不解和怀疑。
窑炉的建造也屡屡出岔子,不是烟道不通,就是缝隙太大,好不容易点起火来,温度却总也达不到他心中预期的那个能将砂石彻底熔化的炽热程度。
浓烟滚滚,熏得人眼泪直流,烧出来的东西却只是一滩滩颜色浑浊、布满气泡、奇形怪状的废渣。
“废物!都是废物!” 贾琏一脚踢开脚边一块烧得乌黑扭曲的疙瘩,气得脸色铁青,汗水混着烟灰在他脸上淌出几道沟壑。
巨大的投入(银子像流水般花出去)、看不到希望的反复失败、以及这原始条件下操作的艰难,让他这个习惯了现代便捷的穿越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暴躁。
他蹲在闷热呛人的窑口,看着里面暗红的火光,眉头拧成了死结。
与此同时,荣国府内,王熙凤坐在自己上房临窗的炕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小巧玲珑的鎏金手炉。
炕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她却没什么胃口。
丰儿站在一旁轻轻打着扇。
“旺儿家的回来了?” 凤姐眼皮都没抬,声音淡淡的。
“回奶奶,刚回来,在廊下候着呢。” 丰儿忙回道。
“让她进来。”
门帘一挑,一个穿着体面、眉眼透着几分精明的媳妇子走了进来,正是旺儿媳妇,王熙凤最得用的陪房心腹之一。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说吧,二爷这些日子,在城外那荒郊野岭的,到底折腾些什么名堂?” 凤姐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语气听不出喜怒。
旺儿媳妇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回禀奶奶,奴婢按您的吩咐,远远地瞧着,没敢靠太近。二爷带着兴儿、隆儿,还有雇的几个粗笨短工,在河边那片乱石岗子后面,真是在……垒窑烧火!”
“烧火?” 凤姐挑眉,丹凤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烧什么?烧砖瓦?还是烧炭?”
“看着都不像!” 旺儿媳妇脸上也带着困惑,“奴婢瞅着,二爷跟魔怔了似的,亲自在河滩上筛沙子,筛出来的沙子倒是挺白挺细的,可也不值钱啊!然后就跟那沙子、还有好些白石头粉(石灰)、还有一袋袋像是硝石粉的东西混在一起,往那怪模怪样的窑里填。点火烧起来,那烟大的,乌漆嘛黑的!烧出来的东西……奴婢远远瞥见他们倒出来的废渣,黑乎乎、疙疙瘩瘩的,瞧着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二爷还发了好大的脾气,骂骂咧咧的。”
凤姐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炉光滑的表面。
筛沙?
硝石?
石灰?
烧出废渣?
这跟那张纸上写的倒是对上了。
可这景象,怎么听怎么像是……瞎胡闹?
二百两银子,就扔进去听个响?
她心底那点因贾琏病后巨变而升起的一丝动摇和期待,此刻被浓浓的怀疑和讥讽取代。
看来这混账真是病糊涂了,异想天开!
“知道了,” 凤姐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盯着。有什么动静,立刻来回我。记住,别让二爷察觉。”
“是,奶奶放心。” 旺儿媳妇领命退下。
旺儿媳妇一走,凤姐的目光便落到了在一旁安静侍立的平儿身上。
平儿低垂着眼睑,看似在整理炕几上的绣线,但微微发白的指节和略显僵硬的肩膀,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方才旺儿媳妇的禀报,尤其是那句“二爷跟魔怔了似的”,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上。
再联想到那日书房里,二爷当着她的面,对奶奶说的那句“我要平儿”……她的心像是被丢进了油锅里,煎熬翻滚。
凤姐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放下手炉,拈起一块小巧的枣泥山药糕,却并不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
“平儿,” 凤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你说,二爷这病了一场,是不是把魂儿给病丢了?好端端的,跑去荒郊野外筛沙子烧窑?莫不是……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
平儿心里一紧,连忙抬起头,强自镇定地回道:“奶奶说笑了。二爷……二爷兴许是……是听了什么新鲜门道,想为府里……寻个开源的法子?” 这话她自己说着都觉得底气不足。
“开源?” 凤姐嗤笑一声,将那糕点丢回碟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开的是个无底洞吧!二百两雪花银,丢进去连个水花儿都看不见!还点沙成金?我看他是点金成沙!” 她话锋一转,目光如同探针般刺向平儿,“不过,他倒是没忘了你。那日在书房,当着我的面,可是指名道姓地要把你要过去呢。”
平儿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奶奶!奴婢……奴婢惶恐!奴婢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二爷……二爷那日定是……定是病糊涂了说的胡话!求奶奶明鉴!” 她伏在地上,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愿意吗?
内心深处,那个被贾琏病愈后迥异于往日的眼神、那份突如其来的“重视”所悄然触动的角落,似乎在隐隐回应。
但这份隐秘的、几乎不敢深究的念头,瞬间被对凤姐积威的恐惧彻底淹没。
她怕,怕极了凤姐的雷霆之怒和狠辣手段。
凤姐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平儿,眼神复杂。
有掌控一切的冷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更有一份审视。
她缓缓起身,走到平儿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平儿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平儿被迫迎上凤姐锐利的目光,眼中已蓄满了惊惶的泪水,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落下。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凤姐的声音带着一丝刻薄,又似乎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我不过提了一句,就吓得魂都没了?起来!” 她松开手。
平儿如蒙大赦,却腿软得几乎站不稳,扶着炕沿才勉强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凤姐。
凤姐坐回炕上,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从未发生。
她看着平儿惊魂未定的侧脸,心中那点试探的目的已然达到。
平儿还是那个她捏在手心里的平儿,至少表面上,绝不敢生出背主之心。
至于心底深处那点涟漪……凤姐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只要她王熙凤还在一天,就翻不起浪来。
“行了,别杵在这儿了,” 凤姐挥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慵懒,“去把昨儿老太太赏的那匹软烟罗找出来,回头给林姑娘送去。她身子弱,这料子透气。” 她这是在提醒平儿,也提醒自己,眼前要紧的,还是这府里大大小小、需要她王熙凤费心维持的局面。
“是,奶奶。” 平儿低声应道,声音还有些不稳,连忙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房门,被冷风一吹,她才惊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奶奶的心思,如同深渊,她永远也猜不透。
城外的乱石滩边,简陋的窑炉再次熄火,冒着缕缕青烟。
贾琏疲惫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兴儿他们清理出又一炉失败品,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钱在烧,时间在流,希望却渺茫。
“二爷,您看这……” 兴儿捧着一块勉强有点透明、但布满气泡和杂质的疙瘩,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贾琏烦躁地挥挥手:“扔了扔了!” 他揉着发痛的额角,难道自己记错了配方?还是温度真的无法达到?这该死的时代!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低低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贾琏警惕地抬头望去,只见小河边,一个穿着水红绫子袄、葱绿掐牙背心,梳着双鬟髻的俏丽丫鬟,正蹲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清洗着什么。
她侧对着这边,面容姣好,眉宇间带着一种天然的娇憨纯真,只是眼神略显茫然,正是薛蟠房里的丫头——香菱。
她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窑口的众人,洗完东西(看起来像是几盒胭脂膏子),站起身,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河滩,恰好落在贾琏他们筛出来、堆在一旁的一小堆相对纯净的石英砂上。
那砂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好奇地走近两步,蹲下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捻起一小撮白沙,对着阳光看,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赞叹神情:“呀,这沙子……真好看,亮晶晶的,像碎水晶似的。”
她这无心的话语和纯然的神态,像一道微光,瞬间刺破了贾琏心头的阴霾。
他怔怔地看着阳光下香菱那纯净美好的侧影,看着她指尖闪烁的砂粒,再看看自己窑口冒出的失败黑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那个宏大的“拯救”目标再次清晰地浮现。
“是啊,” 贾琏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脸上露出一抹复杂而坚定的笑容,对着香菱的方向,也像是对自己说,“是像水晶……而且,它将来,会变得比水晶更透亮,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