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知龙腾镖局有事?”
为防疾驰间咬着舌头,绮鸳一直忍到上了渡筏,才向少年吐露心中疑惑。
撑筏的舟子乃黑岛中人,与潜行都出身的妻子在此落户,平日负责传递消息,已许久不曾执行过战斗任务,但长年养成的习惯已如蛆附骨,耿照注意到他在码头等候时眸光冷锐,十分精警,舟行后却刻意避开二人,老老实实与马匹待在船尾,唯恐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遭上司问罪。
少年对漱玉节御下的手段素有意见,不知该佩服还是该皱眉,幸得绮鸳发问,才转移了注意力,随口反问:“千里驹万金难得,绮鸳姑娘以为,贼人为何中途弃马?”
绮鸳想也不想便回答:“千里马也是肉做的,跑不动,不如换一匹吃饱睡足的普通马。再说了,那马如此醒目,到哪儿都有人记得,换作是我,连马都不乘,干脆找个地方躲着,死活不出,熬它个三五日,教追兵追糊涂了,弄不清从哪儿开始追丢了人,更易脱身。”
耿照一脸的佩服,拊掌道:“我虽说不明白,所想也同绮鸳姑娘差不多。马匹原是追人最大的依凭,特别是外型殊异的骏马,走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岂非替追兵引路?迟早要弃,不如早弃。”
少年顿了一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既如此,又何必载过了河才舍弃?”
绮鸳语塞,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转,终于意识到盲点所在。
潜行都是附带战斗任务的探子,对她们来说,活着把见闻带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关于目标,“怎么样”永远先于“为什么”,追根究底若无助于完成任务,反而是自寻烦恼。
血骷髅若有意隐匿行藏,更合理的做法是在龙河渡前便先行弃马,这样一来,追兵甚至无法肯定她俩是否前往龙河渡,还是转往其他水陆交通要冲;选项变多,猜中的机会自然也就大大降低。
退万步想,在登舟前弃马,则连“血、方是否渡河”这点,七玄盟和天霄城众人都还得猜上一猜,未必便中。
专程带上脚力已竭的马匹过河,引人注目不说,等若向追兵指明道路,极不合理。
当然,“舍不下价值连城的神驹”,又或“找人扮作自己载马过河”的可能性不能说是没有,一来前者过于荒谬,后者只消在渡口花点银钱,没准儿连扮演之人都能找将回来,欺敌的效果不如想像中好。
潜行都众姝经验丰富,擅长拆穿这类小伎俩,打探消息时已一并考量进去,俱已排除。
思虑至此,女魔头的意图却更加扑朔迷离:既非欺敌,何须如此?这又跟龙腾镖局有甚关联?
耿照淡淡一笑。
“从结果来看,马匹是在龙腾镖局歇了一夜,潜行都的姊妹们继续追索,约莫明儿白日间里便会传回消息,但我猜不会有什么结果。天霄城那厢也一样。”
绮鸳确实派了几组人,散至各处往下追,听他这么一说,颇有些不服气,未及反口,突然省悟“在镖局歇了一夜”这句话的真正意涵,不觉瞠目:
“你的意思是说——”
“这正是‘载马渡河’这个把戏的精华所在。”
耿照笑道:“吃饱喝足、歇够一宿的雪狮子,可难追啦,说不定还比箭舟顺流更快,又无水道的限制,何处去不得?要做到这点却是不难,只消龙腾镖局为血骷髅所收买,甚或就是死海一系的暗桩,就能变出这手戏法来。”
……………………
拄剑坐于龙腾镖局阶前的少年,正是唐净天。
他对这一带的地面不熟,只知第三处“蚁穴”是距龙河渡数里的一间小镖局,却不知如何前往,黑灯瞎火的无人可问,只能由木骷髅带路。
木骷髅自告奋勇先行探路,沿途留下记号,让腿伤不便的唐净天在后头悠着点跟;待唐净天抵达时,满门老小已被木骷髅宰了个遍。
“马确实是惊涛雪狮子,在后头的厩子里。”未携木面、仅以黑巾蒙脸的木骷髅拭去剑上血迹,悠然道:“问不出点有用的,白费力气。贤侄的‘消息来源’,只怕还得盘一盘。”
“不会有错。”唐净天只往大开的中门内探了探头,眉心蹙紧,便拄着剑坐于门外的青石阶上。
“没弄错地方就行,我在这儿等。世叔拷问的手法似乎急了点,敢情是遇见熟人?”
木骷髅悚然一惊,颈背汗毛根根竖起,面上却未泄漏半点心思,抹净了长剑,好整以暇地还入鞘中,随手扔去染血的布巾,眸中带笑:“贤侄想多了,此间我也是头一次来。为防贼人复返,应战仓促,我先将尸首拖进院里,贤执行走不便,坐着歇会儿不妨。”说着又快步转入后进,直到确定唐净天已听不见,才重重一拳抡墙,沉声切齿:
“好邪门的小鬼!莫不是有天眼通?”
他本无意杀人。
唐净天被弩箭伤了大腿可说是鬼使神差,木骷髅得以先赶赴镖局,原本打算拿下血骷髅,至少封了她的嘴,以免泄漏太多圣教内情,令唐净天涉入过深。
龙腾镖局废了快二十年,虽说与自己有些渊源,若非唐净天提起,他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个地方。
沈骖之应该是死了罢?
忒多年没听过这个万儿,想着居然有一丝怀缅。
按说镖局破落如斯,潜入应似探囊取物,岂料才刚翻过院墙,就被发现踪迹。
镖局中人警觉得极不寻常,眨眼间便有人至,木骷髅被四名趟子手团团围住,仅其一稍有战力,其余不过聊备一格,无法造成威胁。
鏖战片刻,比较能打的那名初老汉子持刀鞘格开他的剑,以鞘为刀左右开弓,先猛攻后急撤,掩护余下三人顺势后跃,各持兵刃摆开门户,反而封住了木骷髅突围上墙的路子,显然对方也非全无自知,适才是存了试探之意,至此才认真起来。
初老汉子定定地望着他,眸光冷锐。
“你忘了我是谁,对不?我叫裴闵。”
木骷髅想不起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汉子那铁砂磨地般的哑嗓,听得人浑身发麻,半点也笑不出。
“你当年与总镖头饮酒论武时,我在亭外给二位看马。”汉子沉声道:
“你说这式‘鼎湖飞龙’当使如龙游深渊,而非腾跃湖上,可惜西边那帮人始终不懂,非得大开大阖,风风火火才过瘾,这辈子别想练成《衔石东飞填沧海》三式连环,遑论迈入‘剑出似有灵’的境界。
“‘但那些不懂行的浑人说话,却往往比懂的人更大声。他们以为大声说出的便是真理,是力量使话语成为事实,殊不知决定谁拥有力量的是出身、权位、门阀财富等外物,而与道理的真伪无关。’”
木骷髅忽想起十多年前的某个晌午,他刚下玄圃山,在山上与舒焕景、别王孙聚首的那几日间,舒焕景照例不留情面地批评他的剑法,仿佛很懂剑似的。
但谁都知道:要不是那厮莫名其妙突破了家传玄英功“不进反退”的瓶颈,内力得以突飞猛进,其剑术撑死也就是江湖上的二三流,轮得他指点月旦,目无余子?
舒焕景满是讥诮不屑、意有所指的暴言兀自回荡在耳边,专程请他上山,却故意不让他见她一面的恶意也是。
木骷髅浑浑噩噩地启程返家,在道旁躲雨时,偶遇访友途中的龙腾镖局总镖头、人称“千里神驰”的沈骖之。
沈骖之祖籍西山,少年时学艺天马峰,将腿法绝学《骏极刀》化入单刀。
有人说他之所以不见容于西山,盖因其刀法资赋足以威胁到金刀门的年轻一代,天马峰为了西武林的平和,只得让沈骖之连夜离开,终身不还。
以“门阀受害者”观之,算得上与木骷髅同病相怜——虽然沈骖之本人未必这么看。
除了刀法,沈骖之的御术更是出神入化,能骑擅驾,驰驱千里如履平地。
龙腾镖局的“龙腾”二字,指的便是其独树一帜的马车押镖,速度奇快,才能以一代之新,鹊起于名镖无数、源远流长的东海武道。
龙腾镖局最盛时,豢养了众多引自西山的名种骏马,镖师人人擅骑,马厩之宽阔完善,不下于军营。
如今虽泰半闲置,只余几匹伏枥老骥,一想到捕马驭马,龙河渡的老人们仍要提一嘴龙腾镖局沈家;惊涛雪狮子落在他们手里,简直再合理不过。
在那个道中偶遇、霪雨霏霏的午后,木骷髅与微服简从的沈骖之谈论武艺,口说手比,酣畅淋漓,才对他道出了不曾向别人说过的心里话,表面上批评的是粗鲁无文的同门,其实是骂舒焕景那厮。
但木骷髅与沈骖之的性格不算投契,并未因此结为好友,饮罢一别,从此未曾再见。
万万没想到,亭外牵马的年轻趟子手竟有过耳不忘的本领,事隔十数年,非但将他当日所言一字不漏地背出,更练就了能于激斗中辨出这式“鼎湖飞龙”的武功和眼力,听得木骷髅背脊发凉,眸光一狞,剑光倏冷,唰唰唰三两招间便取了裴闵的性命,仍不肯甘休,终至屠了龙腾镖局满门。
沈家出事那会儿,沈骖之亦未修书向他求援,不知是不愿下人,抑或看木骷髅这个半吊子掌门不上。
木骷髅始终惦记着,甚感不平,今日也算做个了结。
唐净天到时已无人可问,却平白背了这个锅,但他多半也不在乎便是。
姚雨霏浑没料到追兵竟能抢先一步找到这儿,嗅着镖局里浓烈的血味,也知凶多吉少,想到龙腾镖局三代都为自己所累,对沈系石不无歉疚,正欲开口,却被蓑衣汉子横臂一拦:“这人是来找我的,不想居然撞着今日。马在后进厩里,虽未歇足,姑且喂好了草料,主上请先离开,系石随后便至。”
姚雨霏闻言一怔。“找……你的?”
“正是。”沈系石线条方毅的下巴努了努,朝向石剑剑锷上制钱大小的金徽。
不知是否被灰黝黝的不起眼石剑一衬,在月光下分外耀眼。
“此獠乃禽相篇传人,专程来找我厮杀,不想耽误了主上的大计,还请主上恕罪。”
原本挎刀的手,改握刀柄微微向上提,赫见在削平的圆柱型刀柄末端,差不多就是刀首的位置上,也嵌了枚形制相若的金徽,两徽仅有浮雕不同,石剑是颅喙皆尖、前所未见的古怪妖鸟,而青铜色刀首上的却是敛翅蹲踞的隼形。
浮雕是不曾在他处见过的至简风格,寥寥几笔,却是形神兼备,无比灵动,此又是非亲见之人绝难想像。
连姚雨霏都是到今夜,才知沈系石乃“兽禽相血食”之传,且是列名厮杀最惨烈、造诣也最惊人的《禽相篇》中。
然而,沈系石以“苍鹘”为号,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来历,甚至就是故意摆明车马,吸引《禽相篇》中人来战,可见其雄心。
无奈天意弄人,在名声成气候之前,便不得不引退返家,从此困居于龙河渡一隅,恐怕禽相篇中人还来不及知道有这么一柄苍鹘之刀,刀上亦嵌兵玺——
女郎正自揣想,蓑笠汉子却从襟里摸出一只香囊似的锦袋,以绳系颈,绳袋均旧,颇历年月。
沈系石扣指轻击,锦囊弹起时发出闷钝的铿响,所贮应为金铁一类的硬物。
“十多年来,你不是唯一一个找上门的。”姚雨霏看不见汉子的表情,分明他声音未变,蓦地迸出一股冷冽杀气,仿佛整个人变成一柄坚锐的脱鞘巨刃,而非是血肉之躯。
“猜猜看这里头有几枚?”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唐净天皱眉道:“我没兴趣。把女人交出来。”
沈系石的口吻淡淡的,却令人坐立不安,仿佛越是斯文有礼,人皮下所藏的怪兽便越狰狞嗜血,撕破伪装现身之际,杀戮便越发残酷。
“我遇过的《禽相篇》高手都是妖魔一般的战斗狂,”汉子喃喃道。
“但不由分说便杀光满门的,你是头一个。你会后悔自己没忍住。”扬声道:“保护主上离开!血仇由我来报。”却是说与随行四人听。
那四人全是其父旧部,又或是旧部之子,性命早已卖与龙腾镖局,少总镖头的命令堪比圣旨,无人敢疑,强自抑下将阶前少年乱刀分尸的悲愤狂怒,护着姚方二人往镖局后门绕去。
“让你走了么——”唐净天话还没说完,一声闷哼,石剑旋绕挥出,狰狞的风压呼啸而过,居然砸了个空。
沈系石看似在原地不动,仍维持手按刀柄、俯首微躬的姿势,位置却有微妙的变化,显于这一瞬间已完成拔刀、掠前、后跃,然后再还刀入鞘的动作,但现场包含姚雨霏和方骸血在内,无一能看清他的动作,甚至连“乌影一晃”的错觉也来不及产生,胜似鬼魅。
嗤嗤两声轻响,唐净天身上绽开两处帛裂,鲜血酾空,一处在左臂,一处在伤腿,落刀处极为刁钻,都是差分许便伤到大脉,成为致死之伤。
“……好快的刀。”唐净天蹙眉凝眸,喃喃说着,除了有些许埋怨之意,似乎在说“怎么割这边”似的,更多却是赞赏。
只是他不惯说好听话,只在骂人或阴损时才能自然说出“很好”之类的正面肯定。
而沈系石的震惊,恐怕远在少年之上。
沈系石不来试拆解探那一套,极招“寒鸦无色”一式三杀,若非顾及石剑的分量,料想其力必雄,没敢托大冒进,这一式他能四杀乃至五杀。
除出手快绝,关键更在于准,纵使轻轻一刀,只消划开的是大脉,一处便能取命。
——锦囊内的“白鹤双镰”兵玺,就是这么来的。
但唐净天不仅避开臂腿两处要害,最致命的颈间一刀更是直接落空,沈系石心惊之余收式疾退,果然闪过石剑反击,免去折腰之厄,还刀入鞘时半边身子兀自微微发麻,那不过就是被劲风带了一下,远远尚未击实。
奔着颈间去的那一刀,根本就不该被闪过。
他并未掉转长刀,以刃尖相向,而是反手一掠,径拿刀头扫向少年。
这样速度虽更快,但刀头无刃,伤不了人,况且这一扫距咽喉足有寸许,与其闪避,不如以石剑格开,又或直接反击,后发先至——
所以那使鹤嘴双镰的禽相篇武者,就这么死于一寸远的无刃刀头之下,被沈系石凝于刀头尖端逾两寸的无形气刃割开喉管,在上来的头一招便丢了性命。
《苍鹘逆刃》与其说是刀招,更像是内功心法,图谱内所录刀招总像差了那么一点,老砍不着敌人似的,直到迈过“化气为刃”那一关才豁然开朗,尽显其刁钻狠厉。
要闪过这违背常理的逆尖扫,靠眼看耳听是办不到的,唯有感应气机方有可能避开。
换言之,少年不仅耳目身躯的反应胜于他,就连内功造诣恐怕也是压倒性的强横。
这少年的一切均在我之上——沈系石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不认。
《苍鹘逆刃》里已无更厉害的招数了,他苦练近三十年才有的快、准乃至无形杀着叠加起来,仍奈敌人何,该如何是好?
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出汗,渗入缠裹防滑的皮绳,而主上甚至还未走远。
(冷静点,沈系石!今儿你丢不起这个人。)
男子在一夜间失去了父亲和所剩的家人,如兄如父的裴叔怕也凶多吉少,沈系石已没有其他可失去的了。
眼下唯一的目标,便是掩护主上逃走,至少要像他父亲做的那样。
想到儿时最崇拜的那个沉默的背影,沈系石忽涌起万丈豪情,“唰”的一声擎出长刀,仰天狂笑:“甚好!沈某今日绝命于斯,幸遇如此对手,也算不枉!”
他只须为主上争取一刻。
一刻的时间,足够惊涛雪狮子奔出轻功所能追赶的范畴,就算是眼前武功出神入化的石剑少年,也无从追起,龙腾镖局至此还清了主上的恩情,再无亏欠。
放弃胜利,放弃生存,乃至放弃刀者的自尊,将目标缩小到无比卑微的“坚持一刻”后,蓦地灵光一闪,一条奇异的路径忽自眼前开展,伸向他从未想过之处:
若苦练近卅年的快、准和无形气刃叠加起来都不能胜,那分开呢?
早已牢牢记在脑中的那部《苍鹘逆刃》图录翻动起来,仿佛颅内吹起了一阵狂风。
泼喇喇地剧烈翻动的书页间,一个个笨拙的使刀人形突然动起来,以直线朝着一点奔去又奔回,不住改换方向、保持车轨般的笔直进退,手中刀却始终砍向那一点,只砍那一点——
沈系石无从断定这不是刀谱所藏的隐招,但他决定利用少年唯一的弱点。
“寒鸦无色”之所以能伤到他,盖因第一刀砍的是少年本已受伤的大腿。
唐净天纵使反应快绝,毕竟受腿伤牵制,面对沈系石惊人的身法速度,也只来得及避开要害,连带使手臂的挪动稍慢了些,故尔见红。
第三刀斫向颈间那会儿,唐净天已适应伤腿不便,感应到无形刃的杀机,抢先应变,沈系石就连油皮都无法再擦破半点。
事后复盘,见少年一侧的大腿裤管特别臃肿,隐约渗出深渍,才从开腿斜坐的奇特姿势,断定他腿上有伤。
沈系石抛下“不击伤处”的武者原则,手按刀柄,拉开功架,深吸了口气,半阖的眼皮里掠过一帧帧刀谱图录的小人儿,笔法拙劣的无脸面孔像是在对他笑,一如陪伴他兴衰起落的三十年。
一刻钟。
只消坚持一刻,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沈系石心想,方毅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仿佛又回到初试新招的惨绿少年时,手心冒汗,胸膛里却怦然难抑。
睁眼的瞬间,男人与刀同化成一道光——
木骷髅见识过方骸血的本领,即使全力施为,毋须再藏招,他也没有打败青年的把握。
弹剑居的那场大战之后,他更惊觉自己严重低估了姚雨霏的实力,更无以一敌二的蠢念头。
只是万万想不到,沈骖之的儿子居然是“兽禽相血食”的传人,而且还是在战斗狂人聚集的《禽相篇》榜内。
当然裴闵还是得杀的,但早知如此,说不定得悄悄杀。
既与龙腾镖局结下不解之仇,唐净天是非赢不可,否则麻烦就大了。
初见唐净天时,他怀疑过石剑上的金徽来历,然而几经试探,唐净天都没甚反应,只说乃老仙转交,原是父亲所遗。
木骷髅印象中秋意人虽也使阔剑,浮鼎山庄少主的兵器就只有华贵二字而已,远远不是这般灰扑扑不起眼的模样。
直到与沈系石的苍鹘金徽并陈,木骷髅才从“父亲所遗”四字上,联想到另一种可能。
秋意人的得意武技《大风剑》,咸以为脱胎自民谣《大风歌》,苍凉豪迈,心怀天下,与其大开大阖的无匹威力相契合。
若这门武学的名目并非来自大风歌,而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妖鸟“大风”呢?
在秋意人之前,武林中未曾听闻有八式《大风剑》,遑论倚之成名的派门。
只因秋拭水之子无论得了何等神功传承,以其父人面之广,那是半点也不奇怪,没人会疑心浮鼎山庄少庄主的武功来历。
秋拭水将爱子送往苍城山,但霓电老仙不传武艺,只指点来人既有的武技,使其改头换面。
若秋意人自始至终都是《禽相篇》之传,雄浑的大风歌、金碧辉煌的阔剑……等,都只为了掩饰他是妖鸟“大风”的传人,以免被禽相篇找上门来,闹得浮鼎山庄鸡犬不宁呢?
木骷髅无从印证揣想,躲在门缝内暗自焦急。眼看四名镖师护着姚方退走,阶前的沈系石摆开架式,明显照准了唐净天的伤腿,场面十分不妙。
万一唐净天战败,就得轮到他以一敌三了,这简直是个死局——
然后,炽如白昼的雷光无预警地炸裂开来,俄顷间便夺去了木骷髅的视力!
方骸血对沈系石的不屑与怀疑,在见到他出手的瞬间,俱都转成了莫名的恼怒和针对。
蓑笠男子的身法快到连他都看不见,而非是看不清——这般神速,无论使千灯手或铣兵手都不及应对,遑论取胜。
而沈系石收式之际,周身真气隐窜,那种收束分明是使内家掌法才有的体兆,却无真阳外溢的汹涌难禁,已至“凝气具形”之境。
若非获得墨柳的功体,此前的方骸血甚至未必能感知这一点,仅在家传《铣兵手》秘笈中看过相关记载。
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江湖上无籍籍之名,又怎能不受血骷髅青睐,烂在这臭河沟的陋巷里?
他见汉子相貌堂堂不说,言谈更是彬彬有礼,与女郎说话虽然毕恭毕敬,两人之间确有某种“毋须多言”的默契,说不定年轻时曾有过一段……正自酸溜溜地低声咒骂,忽听身后两名镖师失声唤道:
“少总……小心!”“兀那小鬼,我跟你拼了!”回见电光炽爁,一霎间如螣蛇飞窜,本能遮眼;余光中见那两名镖师转过墙角,忽地便不见人影,接着一人擦肩而过,回头叫道:
“带主上取马,我给少总帮帮手!”却是对前头仅剩的镖师说。
方骸血不知“少总”是少总镖头的昵称,在龙腾镖局众人心中,总镖头始终是沈骖之,沈系石不过是远游暂回的少爷,总有一天要离开这片浅滩,再次以手中刀扬名五道的,多年来始终不肯略去“少”字。
一行人本已绕过墙角,走到底再转过去,便是后门。
这下四名镖师去其三,余下那人样貌极年轻,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强自镇定,对姚雨霏道:“主上勿忧,几位叔叔同少总稍后即回,咱们先去取马。”不敢对女郎稍有冒犯,作势前引,迈步间频频回头,只怕他自己比主上更需要看到众人回来。
三人终于走到了底,才一过弯,见一人拄着石剑,拦在道中,衣衫头面溅满鲜血肉屑,状似恶鬼修罗;从重心歪斜的站姿看得出左腿不太方便,却不是唐净天是谁?
年轻镖师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冲口而出:“你、你是怎么过来的?”就算唐净天自阶前掉头冲进镖局里,穿过院落由后门钻出,也决计不能来得如此之快。
这都还没算上他不熟房舍路径,以及沈系石等人的拦阻。
“飞过来的。”唐净天半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许只是看不出来——举袖揩净面门,不耐烦地皱眉道:“我不想再杀人啦,你且滚开。你……就是你。你叫方骸血么?”末两句越过了镖师和姚雨霏,却是对着苍白瘦削、满面不豫的青年说。
“是你爷爷又怎的?”方骸血呲牙咧嘴,狞笑反口。
“听说你最是混蛋。你也不许走。”
方骸血气到喷笑而出,眸光一狠,正欲迈步,忽听年轻镖师嘶声叫道:“主上快走!”才开始变声的鸭公嗓吼如破钹唢呐,难听到了可笑的地步,却自带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感,方骸血忍不住想:
“这龙腾镖局的人全是傻子么?连沈系石都拦不住这厮,你顶个屁用!”拜年轻镖师所赐,理智稍复,便不急着出手,想看那持石剑的白眼儿狼是个什么路数,竟连沈系石也在须臾间败下阵来,盏茶工夫都没能撑过。
唐净天皱眉摇头,烦不胜烦,同样不懂这些人明知打不过,还要上来送死的缘由,反正结果都一样,怎不自抹脖颈算了?
碍事!
连剑都不用,左臂一晃,将镖师连人带刀兜了个圈儿,信手摔过墙去,冷不防翻飞的袍影下青芒掠闪,锋锐的刀气已削向咽喉!
这对他来说连偷袭都算不上,相对于电闪雷鸣般的苍鹘刀,方骸血慢到简直和龟爬没两样。
唐净天圈转石剑,将铣兵手的杀着悉数挡下,见剑上被削得石屑纷飞,眉锁益深:“打架不好好打,你毁我兵刃做甚?一边去!”轰然巨响之后,院墙猛被石剑砸坍了半堵。
剑柄上无有捣烂血肉的手感,料想方骸血应是堪堪避过,蓦地胸膛掠过一抹极锐利的痛感,青芒倏由身下炸开,方骸血竟冒险欺入臂围,双掌如虎入羊群,照准少年浑无防备的胸腹间疯狂砍杀!
唐净天硬生生咬住一声痛哼,半步都不及退,两条手臂与掌刀贴肉厮搏,锋锐的破空风压与砰砰殴击交错并出,墙坍的尘灰粉雾尚未散去,已被刀芒臂影缠绞失形,挥散、压缩、绞拧、斩破……灰蒙蒙的雾团仿佛有生命有血肉一般,在四条残虐的臂膀间悲号着扭曲变形,然而却无从挣脱。
即使未尝亲睹,方骸血很清楚沈系石是怎么败的。
面对实力深不可测的对手,唯有紧紧抓住其弱点,极限施压,待突破双方僵持的一霎到来,以生死分出胜负。
沈系石要嘛不明白这个道理,要嘛没撑过,下场便是那样。
方骸血在石剑少年把镖师扔过墙的瞬息间,便明白对方无论招式或内功造诣,都比自己要高不低,唯一的弱点就是那条伤腿,一旦被石剑迫开,他就输定了;若能欺进臂围,锁死彼此的间攻击半径,则有可能以弱胜强,斩对方于掌刀之下。
《铣兵手》的掌刃不同于他派内功所凝,其锋锐足与金铁相抗,即便对手的修为更强,不代表能扛住。
迫使对方放弃兵刃,将其压制在墙上,封住一切腾挪闪避的余裕,便能将他开膛破肚——
他的掌缘不断传来划开血肉的黏滞触感,因交战而血脉贲张的极致亢奋,很可能阻碍了少年的自我保护本能,他并不知道每回四臂交碰,都是他在单方面受创,砰砰作响的殴击声让他误以为两人打得有来有回,但看何时两条残臂再也撑不住,被削得落肉见骨,应声而断为止。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哈哈哈哈!)
方骸血双目赤红,掌刀轮番疾出,无休无止,忽听见头顶传来一把懒洋洋的、令人莫名恼火的声音,几可想像声音的主人双手抱臂、紧蹙眉心的嫌恶模样。
“喂喂,你这人不好好打架,猛砍墙壁做甚?莫不是脑子有洞?”
方骸血悚然一惊,双掌斩落的瞬间借势后跃,落地时微一踉跄,才意识到几乎耗尽内外之力,双臂不受控地微颤着。
尘灰落尽,但见院墙被斩出一个人形凹陷,粉灰剥落,砖石碎裂,其上血渍斑斑,尽显《铣兵手》叠上墨柳功体的惊人威能。
然而,没有削肉见骨的断臂,没有支离破碎的骇人残躯,本应被锁死在墙前臂围间的少年,单足漂浮于半空中,是比墙头檐顶还高了三四尺之处,低头俯视他,满面狐疑的模样像瞧着一名无可救药的疯汉,比鄙夷不屑还要招恨。
方骸血用力眨了眨眼,赫然发现他不是浮在空中,而是“踩”在烟尘之上,随着尘雾飘落正自缓降当中;若非如此,难以解释其长得不可思议的滞空时间,以及如何不屈腿纵跃,即能自掌刀间脱出的古怪能为。
“这……这是什么妖法?”他坐倒在地本欲撑起,岂料双臂酸软已极,挤不出半点余力,但惊恐早被惶惑彻底压了下去,浑无所觉,不由得喃喃说道。
“没见识。”唐净天被尘雾粉灰托着,缓缓飘落,宛若谪仙,只可惜一开口仙气便荡然无存,妥妥的火上浇油,抱薪投灶。
“世间哪有什么仙术妖法?你武功不行,又不读书,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方骸血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少年却浑不在意,皱着眉自顾自地叨絮。
“昔日沧海儒宗的《远飏神功》听过不?要不是腿上有伤,我原本不想用的。刚才那个是,你也一样,净往伤处招呼,还要脸不要?‘武德’二字,学过没有?”
远飏神功,远飏神功……方骸血在心中默念着,露出一抹狞笑。
这小子的功体丝毫不逊墨柳,沧海儒宗的绝学《远飏神功》是么?
那你老子便收下了!
苍白青年咬紧牙根,准备迎来筋骨剧变的骇人疼痛,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激斗间他可没忘记复制对手的功体,想来便是那一瞬间的分力,才教小子施展远飏神功拔地疾起,就此脱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说的便是这般。
他差点没忍住欢呼。这一个个急着送神功上门的傻子,教你们死得不明不白!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随风化境”第二度失效,并没有使方骸血变得更冷静,他惊骇地急运功力,发现得自墨柳先生的功体仍在,但这仍无法解释随风化境为何复制不了远飏神功。
余光瞥见唐净天终于踏落实地,一瘸一拐地朝自己走来,偏又撑之不起,已不及摆出应敌架式,心惊之余,凝力于掌缘,一刀挥向唐净天!
“还来?”少年蹙眉摇头。
“老学不乖,果然是蠢。”喀喇一响,顺手折了方骸血的右臂。
青年忍痛不哼一声,左掌便要挥出,蓦地一阵钻心剧痛,却是被他踏断了左大腿骨,眼前倏黑,仰天栽倒!
再回神时,但觉劲风刮面,剧烈的震颤牵动伤处,几度昏昏醒醒,毕竟忍痛是他的长项,片刻终于清醒过来,才知自己被横在鞍前,血骷髅连声清叱着,奋力驰驱,鞍下的惊涛雪狮子放蹄狂奔,渐渐将半空中一路虚点而至、宛若御风的少年抛下,所幸他手中无剑,否则一掷而来更胜炮石,自己此际可无力招架。
又被舒意浓的马救了一次——他懒得去想血骷髅是何时潜入马厩,又是如何及时将他拉上鞍来,一门心思只想着随风化境何以失效,又为何仍保有前度所得的墨柳功体……各种疑惑纷至沓来,毫无头绪,在疼痛中再次失去了意识。
木骷髅背倚门柱,心惊之余,又不由庆幸。
沈系石顷刻间仿佛化身无数,不住横来竖往地只击中心一点的可怕招数,已超过木面怪客所能想像,深觉大半辈子的剑算是白练了。
哪怕晋至第二层“回首来时路”的境界,他也不以为对上沈系石的苍鹘刀,“衔石东飞填沧海”有丝毫胜机。
而少年拔地飞起,随手破去沈系石的豁命一击,连同三名镖师一并斩于石剑之下,不比捏死几只蚂蚁费劲。
他眼见唐净天凭虚御风,“踏”着树顶的叶尖、飘落的粉尘,甚至就是肉眼难见的清风自身,就这么横过大半间镖局,甚至抢在姚雨霏等人之前拦路等候,深庆少年不是自己的敌人,将来还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武器,惊奇亦复惊喜之余,不禁衡量起自保之力是否该重新绸缪,才能应付渔阳未来的变局。
除了回收包括芙蓉丫头在内的《霓裳嫁衣功》功力之外,他还需要比本门《朱明剑式》更强的外门武学。
教尊所赐的《虫螟蔽天手》虽是绝学,一来毒功难练,二来内家功法需要时间,缓不济急;便能骗得唐小子交出《远飏神功》的秘笈善本之类,问题还是一样的。
木骷髅并未犹豫太久。
他将沈系石的尸体拖进中门,搜出锦囊,又将镶有兵玺的长刀纳入剑鞘中,所幸沈系石之刀特别窄长,尺寸与寻常青钢剑相若,虽略嫌狭仄,倒也勉强能进。
趁唐净天追着雪狮子而去,他潜入沈系石的书斋,翻箱倒柜,终于从暗格起出一部油布包裹的小册,题为《苍鹘逆刃》,不及细看,赶紧收入怀中。
忽听背后啧的一声:
“世叔忙活什么,莫不是在做贼?”自是唐净天。
木骷髅已被他吓得都有些惯了,老神在在地回头,从容道:“未免多生事端,不妨诈作盗贼侵入,杀了镖局满门。”唐净天狐疑道:“放火烧了岂非省事?否则墙塌一事难以圆说。哪家盗贼打劫,还带拆屋的?纵火倒是常见。”
木骷髅无言以对,暗忖:“这思路真是苍城山能教出来的?那得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只得点头:“贤侄说得也是,那便烧了罢。女魔头追到了么?”
唐净天露出一副“你说什么南北”的表情,约莫顾及礼数不好出口,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蹙眉道:“马,世叔。找两匹马来,得快。”
木骷髅早存了教须于鹤跑腿的心思,料想今夜已无望拿下二人,听少年还欲寻马,似不肯放弃希望,颇有些啼笑皆非。
“贤侄,这一来一往之间,哪里还找得到人?便欲按去向追踪,也难保她俩不会中途拐弯,另往他处。”
唐净天啧的一声,难掩不耐,冷哼道:“若能飞上天去,远眺或可见得。那个叫方骸血的伤得不轻,她们很快就得停下。世叔快寻马来,错过今夜,再找人就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