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1日,诗诗按照学校的要求到北校区报到。
她没想到,一些家住更远乡镇的同学,早在30日就已经到了校。
天气依旧燥热,前些日子那场暴雨带来的湿润转瞬即逝,华北恢复了一贯的干燥。
诗诗总觉得嘴唇发紧,时不时得用舌尖舔一舔,生怕干裂起皮;听说体质弱的人,这种天气一不小心就会流鼻血。
新校区坐落城郊,比老校区远,也荒凉许多。
出租车一路颠簸,车厢里弥漫的汽油味让她有些晕车。
车子向北驶去,先后经过少年宫、通信大楼和雨花街,穿过约三公里的城区,逐渐抵达城市边缘。
再往前,是三公里多的城乡结合部,低矮的自建房、小块菜地和零散商铺交替掠过,最终停在郊区尽头的校门口。
从这里再往北,就是大片田野和村庄了。
校园周边颇为混杂:一个早已烂尾的植物园荒草丛生,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一派繁忙的车辆交易市场。
这里既有挂着“二手车”牌子的待售车辆,也有堆积如山的报废铁壳,引擎盖掀开,零件散落一地。
市场里人头攒动,多是些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们,聚在一起抽烟、聊天。
不远处,一个展览馆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
打桩机沉闷的“咔咔咔”声隔着老远就传入耳中,震得诗诗头皮发麻。
工地上尘土飞扬,工人们的身影在脚手架间忙碌,附近也聚集起推着三轮车卖火烧、盒饭、绿豆汤的小贩。
性缘脑的诗诗看到这个场景又忍不住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不过被司机师傅的一句“到站了”给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诗诗推门下车,一股热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隐约还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从更远处飘来的动物粪便气味。
学校对面也是一个村子,听人说,穿过村子能抄近路,少走一公里,但诗诗白天走过一次,里面有很多排污河、鱼塘和破破烂烂的小桥,大中午听到狗吠声都有种不安感。
夜里没有路灯,冬天还有人因酒后失足落水丧命。
学校以“军事化管理”的名义,不允许走读,也没有给学生停自行车的地方。
所以对要在每天早上六点二十到校、晚上九点四十放学的诗诗而言,除非打车或家长接送,也只能选择住校了。
班级没有变动,饭卡、洗澡卡和校园电话卡也都能继续使用。
宿舍还是八人间,但这次换了三个舍友。
曾经最爱欺负诗诗的两个人离开了,令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新来的三个人里,一个是带着四川口音的转校生,zh、ch、sh总是分不清,听惯了坡市口音普通话的诗诗还觉得挺新鲜的。
班里传言她是因汶川地震投亲靠友来到这里,诗诗将信将疑,也不敢贸然提问,怕触碰对方的伤口。
另一个舍友是个神神叨叨的园区女生,成绩糟糕,却常常翻看一些英文版的大学课本,偶尔还会提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葩问题,是班里有名的“神人”。
最后一个是矮胖的“社会姐”,身上经常带着烟味,吹嘘自己和混混圈子关系好,说能罩着大家,还三天两头分享一些劲爆的江湖故事。
对诗诗来说,这三个人都难以亲近,好在她早就学会把自己伪装成“小透明”,在女生圈子里维持低存在感,不招惹别人,也不被招惹。
新校区的构造很简单:以中心的八层行政楼为核心,食堂、宿舍区、高二楼和高三楼围成一圈。
行政楼大得惊人,诗诗离开市一中时都还没搞清楚它的真正用途。
地面一二三层零散分布着小卖部、医务室和一些空房间,外层楼梯可直接进入三楼,里面则有楼梯通到八层。
西侧楼已经完工,只是很多房间空着;而东侧楼甚至还有很多房间没装修完,不少房子都是毛坯状态,堆着零散的建材。
教学楼从之前的四层变成六层,桌子依旧陈旧,边缘的毛刺一摸就扎手。
建筑整体呈“凹”字形,凹陷的一侧是卫生间和连廊,中间留出一块中庭,绿化做得不错,却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仔细想想,好像整个学校都没有能坐在外面的地方,可能是希望学生一直待在教室里吧。
因为没有座位,中庭里并没有动漫里那种“情侣分享食物”的浪漫场景,而且中间过道经常有上厕所的学生经过,也浪漫不起来。
不过中庭绿化带里确实也出现过不少奇人异事。
比如某个雨天后,诗诗在楼上看到一个人拿着红色的桶,在齐胸高的绿化带里挖土,很显眼。
诗诗有点好奇:“难道这个破学校还请得起园丁?”下去一看,才发现是别班一个男生,雨后拿着三角铲挖虫子玩泥巴。
诗诗当时就觉得,这对高中生来说是不是太“童趣”了一点。
后来看到少女乐队动画里“捡石头的高松灯”时,她就想起了这个“挖泥巴的男学生”。
不过转念一想,在这种压抑的环境里,这种爱好也许算比较健康的了。
“凹”字形缺口对面是楼的正面,设有宽阔的大厅和楼梯,走上三楼还有一个露台。
露台能俯瞰整个操场、校门口以及对面的高三楼,是课间最受欢迎的地方。
高二楼一侧正常使用,另一侧的三到六层则完全空置,连晚自习时也不亮灯。
宿舍面积比之前稍大一些,多了一个阳台,可以多放一只公共铁皮柜。
但这些铁皮柜显然是二手货,里面甚至还夹着上世纪留下的旧报纸和一张本世纪初的笔记,看起来像是某位学姐留给学妹的叮嘱——算下来这些柜子至少已经用了七八年。
夜晚气温降低,湿度也有所回升,除了有点热之外,勉强还算舒适。
但毕竟是八人间,睡眠质量好不到哪去,还要小心翼翼地维持人际关系,尤其是面对那位矮胖的“社会姐”。
时不时她会丢来一个话题,诗诗都得把握分寸回应,既不能显得敷衍惹恼她,也不能走得太近惹来麻烦,实在心累。
国庆期间恰逢建国60周年,学校组织观看阅兵仪式。
作为对军事不太关心的学生,诗诗唯一的印象就是被扣在学校多待了一天观看阅兵式。
不过IBM群里的男生们讨论得很热烈,她趁机把写观后感的任务推给了群友,结果别人代笔的那篇竟被评为了“优质作文”。
群里高中生和刚上大学的网友不少,偶尔也会讨论题目,算是最原生态的“作业帮”了。
让诗诗印象较深的是一位叫“新伊甸”的学霸群友。
不过据他说,这个听起来带点宗教气息的名字其实来自某款科幻游戏。
他本人也是科幻游戏爱好者,物理和数学特别强。
诗诗常向他请教难题,他大多能迅速理清思路,讲解得清晰明了。
后来为了不打扰群聊,两人加了好友转为私聊,渐渐也从题目聊到生活。
新伊甸偏爱科幻题材,知识渊博,有点Nerd气质但并不社恐。
他对二次元了解不深,却也能和大家聊得来。
和诗诗交流时,他不会像典型宅男那样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而是不经意间引出自己擅长的话题引起诗诗兴趣,等她提问再细致展开,诗诗也听得津津有味。
得知新伊甸是北京户籍,在某邮电大学读应用物理专业时,河北户籍且自认成绩不错的诗诗心情有些复杂。
她一直觉得北京学生考大学容易,所以他应该没什么墨水才对。
可实际交流下来却不由得生出几分自卑和不平,又夹杂着仰慕与好奇。
这段时间,群里霖叔经常聊的另一个话题也吸引了诗诗——上海世博会。
霖叔常给她转发世博情报,顺带分享自己的生活见闻,从各国展馆介绍到大学生志愿者的故事,聊得不亦乐乎。
在群里,两人多是聊ACG相关的内容,霖叔作为“老二次元”常给诗诗分享游戏资源和经典番剧推荐;而私聊时话题则更个人化,霖叔会有意无意展现自己精致、甚至奢侈的生活日常。
在诗诗眼中,霖叔对外是亲切博学、有共同爱好的大叔,私下则是经常出入高端消费场所,光鲜的都市精英。
两人会互相倾诉烦恼,霖叔的烦恼多半带着凡尔赛风格——先是象征性抱怨客户指标或同事关系,随即话锋一转,讲述自己如何成熟又巧妙地处理问题,再过渡到享受生活的片段。
最后总不忘给诗诗一些人际或人生建议,聊些时事哲学,灌点鸡汤,鼓励她努力学习,争取考到上海来“面基”。
他甚至问诗诗寒暑假或五一有没有计划来上海玩,承诺报销路费食宿,还邀请她一家人都来,说可以住他家。
霖叔还手把手教诗诗用淘宝,虽然因为网银和快递不便,诗诗自己买不了东西,但她看中的一些不贵的ACG挂件、毛绒玩具或Logo T恤,都由霖叔代购。
诗诗则象征性买电话卡为霖叔充值,也有不少是霖叔直接送的。
收货只能寄到诗诗妈妈公司的站点,诗诗以“朋友送的”、“杂志活动”、“网站抽奖”等理由搪塞过去,妈妈没多问,反而自己也跟着学起了网购。
聊到校园生活的压抑时,霖叔曾说:“如果真的痛苦到受不了,想逃避一切的话,就来找我吧。”诗诗没把这当成客套话,反而觉得,如果哪天真的想逃学甚至离家出走,去上海找霖叔是个真实可行的选项。
对出身县城、家庭关系一般的诗诗来说,霖叔多金、高情商、成熟、有共同爱好,简直像个偶像。
她几乎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透明地分享着自己的一切。
国庆后某天,晚自习第一节下课,诗诗走出教室,趴在教学楼“凹”字口边的栏杆上透气。
下午刚下过雨,空气湿漉漉的,清爽却透着寒意。
天早已黑透,她望着旁边工地的灯光发呆,还想着做到一半没有思路的大题。
卫生间飘出刺鼻的臭味和烟味,让她忍不住皱眉。
又冷又难闻,本不是个适合透气的地方,或许该去对面的露台的。
冷风吹过发丝,冻得她起鸡皮疙瘩,心想该添件厚衣服了。
正要转身离开,却碰见几个初中校友,虽不算熟,只是点头之交,此刻却有点“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其中一个女生告诉诗诗,她们在对面顶楼的空教室里组了一个“秘密社团”,成员多是园区学生,经常晚自习最后一节早退,聚在一起聊天,问诗诗要不要加入。
诗诗一听,这种带点叛逆气息的秘密团体,虽和她想象中玫瑰色的校园生活略有出入,但也不错,便果断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