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流涌动

惊悚的一夜过去,晨间阴素凝照例接见大臣,处理政务,一如寻常。

此时倒觉得皇帝撒手政事不管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阴素凝自忖若是此刻见到皇帝,实不敢保证不露半点异色。

至于齐开阳交代她近来要多多立威,想来颇有道理。

皇帝入魔,至今已无回头之路。

帝与后之间迟早要刀兵相见,决一死战。

阴素凝当然不想成为失败的一方,那只能竭尽全力要皇帝去死!

皇帝死后,要想大宋国不分崩离析,就得控制朝局,才能稳住大宋,有个喘息之机等待新皇登基。

大宋不亡,与无欲仙宫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不成……那只能寄希望于齐开阳。

阴素凝回眸看了眼在身旁入定的齐开阳,无比地安心。

自家男人,既已承诺无欲仙宫的事情交由他来解决,阴素凝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

只全身心地投入到攫取大权,掌控朝政,稳住大宋国的要事中。

齐开阳功行圆满醒来时,阴素凝批阅奏折已毕。

往常该轮到她开始修行,今日起就有了变化。

批完奏折之后,阴素凝继续提笔写写画画。

既要彻底掌控朝政,且时不我待,每日就要下更多的功夫。

齐开阳轻手轻脚地离去,自回右千牛卫大营。

右千牛卫是皇帝亲军,拱卫皇宫安全,皇宫若生变,右千牛卫首当其冲。

到时候帝与后冲突起来,右千牛卫是稳住朝局的重中之重。

齐开阳心中已有数,多少有些懊恼。

被授中郎将之职时,他瞧不起这凡间富贵,官职又不大,从没放在心上。

仗着阴素凝的势,总共就去了一回大营。

当时的他,认为仙凡之隔,新郑仅是自己旅程中的小小一站而已,打心眼瞧不起这里的每一个人。

可事到临头,忽然发觉他全不放在眼里的右千牛卫,成了事情的关键之一,齐开阳途中不断地自省。

万物苍生,人本为万灵之长。

就算没有修行天赋,亦有智慧,朝中那些重臣哪一个不是胸有城府,深谋远虑之辈?

齐开阳见过的修者和他们比差距极大。

至于右千牛卫的将士,能在皇宫当差,大都有一技之长,且绝非头脑不灵光的蠢货。

除了一身修为,你有哪点比人强?

凭什么瞧不起人?

齐开阳警醒不已。

今悔昨失,夜觉晓非,齐开阳又念起恩师来。

离山之前,恩师还在谆谆教诲,要他将先贤之言时时吟诵,正是怕他有一天走错了路。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正是这些时时自省,才能让自己不会变成殷其雷那样的人。齐开阳心中暗道着,足下加快,不久抵达右千牛卫大营。

先处理政务。

皇宫里寻常无大事,但齐开阳这一回甚是认真,他抱的念头,是世间岂有小事?

政务完毕之后,又与将士们拉拉家常,套套近乎。

将士中有两名家中至亲病重,齐开阳还答应代为寻些仙药,或能救一命。

所谓恩威并施,收拢人心,正是如此。

齐开阳心中略有些惭愧。从前看不起的人,待眼下用得上了才开始上心,这副势利嘴脸,他自己都甚为不喜。

“不要瞧不起任何人。”暗自告诫一声,齐开阳离开大营回延宁宫。

已是繁星满天,宫中掌起烛火,阴素凝还在用功。

见齐开阳回来,皇后娘娘收起笔墨纸砚,殷勤地奉齐开阳坐下,嘘寒问暖,不住地柔声安慰他今日辛苦,直看得洛芸茵目瞪口呆。

——比起讨好人这件事,少女可不及皇后娘娘多了。

享用片刻温柔,三人计议起来。

齐开阳先问左近哪里有仙家集市,明日晨间要去采买些丹丸。

洛芸茵主动请缨,此事交由她来办。

帮右千牛卫的将士买些驱邪养神的丹丸还在其次,宫中不太平,迟早要有一场激战,洛芸茵正有意购入些能对付邪魔的法宝,符篆与防身丹丸等,做足准备。

至于洛芸茵不便露出行藏,少女笑道:“你没去过吧?哪个集市都有神神秘秘的采买客人,集市要想生意好,就得把嘴从头就闭严实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更不要问。放心,我易容了去,没人会多嘴。”

此事定下,阴素凝就说起今日谋划定下的计策。

春季卓亦常治水时,曾发现漕运沿途郡县颇多亏空,并呈《江淮漕运疏》。

阴素凝以多方面考量,暂将此事压下,奏折还在她的案头。

当时只觉时局不稳,人手又缺,需待时机成熟。

好巧不巧,近日正好可以此事发难。

“三弟巡督河漕,曾表漕尉李崇清为人正直,两人借由治水一事结下深厚情谊。我欲借查漕运亏空一事,将他升迁至漕运总督。”阴素凝道:“自古盐漕不分家,私盐生意屡禁不绝,靠的就是朝堂中的内应。待李崇清赴任之后,我再着他查办私盐。私盐这种东西,向来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只要翻上了桌,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我从这里下手,把这些职位都腾出来!”

武库令,新郑尹,吏部司勋郎中, 户部右曹侍郎……一排名册看得齐开阳连连点头。

“户部右曹掌管农田粮米,此为国家之本。吏部司勋掌管官员功绩,这是朝堂之本。新郑尹……”阴素凝见洛芸茵一头雾水,解释了一番,点在武库令三字上,道:“武库令掌管京都武库,非皇帝亲信中的亲信不可任此职,我要用这个位置试探皇帝。按常理,这个位置我动不得。但若他让我动,说明他真的一心求长生,无心凡间事。我顺手就将此事对朝臣立威,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明白。”

洛芸茵本就聪明,一听之下恍然大悟,手心里不由沁出汗珠。

己方已经押上了一切,无论如何失败不得。

少女暗中感应了一番法囊里的宝剑,忽觉自己又长大了些。

齐开阳感受到她的一样,捉住少女的小手,露出个阳光的笑容。

是夜三人又是尽兴欢好。不知是不是即将面临生死决战,三人分外地投入,一夜尽欢。

次日洛芸茵持凤令出宫离了新郑,临行前阴素凝特地交代她,养元益气,凡人可用的丹药多买些。

怕被人看破身份,她不敢祭宝剑,架起云光至东南百里之外飞入海面。

又过百里,一座浮空岛隐在云雾之中。

七十二仙坊在云雾中飘渺,洛芸茵隐了真元,易了容貌,进入仙集。

【云圩境】,取彩云易散,圩市永存之意。

洛芸茵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处仙集,集市里人来人往,格外地热闹。

叫卖与还价之声此起彼伏,倒与人间的集市十分相像。

少女不时听见些什么“新出炉的除魔法宝,缉拿魔魂,破碎魔骨无有不中……”云云,叫卖的十有七八都是贩售对付魔族的法宝。

洛芸茵不明所以。

魔族自在魔界之中,向来甚少现身人间,往常对付魔族的法器数年下来也售不出几件。

商家都是精明的角色,这等摆在货架上都要蒙灰的东西,怎地忽然都在售卖?

特地选了间不大不小,名为百器坊的店铺。

一入店门,檀香木,五味子,朱砂等药材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檀木,沉香,崖柏等木香,均是些安神醒脑,凝心定气之物。

即使是间不大不小的铺子,此刻已有二十余名客人。

洛芸茵打扮平凡,易容的相貌普通,不像“贵客”。

但店家依然热情地迎了上来道:“啊哟这位仙子,快,请坐奉茶。本店应有尽有,西天池座下灵宝阁出品,品质精良,仙子尽管放心。不知仙子要些什么?”

洛芸茵眼一眯,普通的铺子,居然请了三十余名小二。

至于灵宝阁什么的,平日可不能入她的眼。

咄咄怪事,洛芸茵不动声色道:“店家,有没有对付魔族的符篆,灵器?拿些来我看看。”

“有有有,仙子赶得巧,本店今日刚刚出炉了一批,都是炼器大师精造。”店家喜笑颜开,居然精神大振地胡吹一通,又压低了声音道:“不瞒仙子,近来除魔法器紧俏得很,先前一批噬魔弩都断了货,仙子若有意,还得早些出手。晚了,又得断货。”

对付魔族的法器紧俏?世间难道已魔头横行?

“现在有些什么?”洛芸茵心中虽惊,不动声色。

“仙子若要捉拿魔头,【锁魔网】再适合不过。看,金蚕缕混以蛟筋为骨,以秘咒驱动,困住魔头之后自行发动内嵌的十二个法阵,管叫魔头动弹不得。当然了,魔头最擅以幻境操弄人心,敝店还有【破妄镜】!那可是西天池高僧开光加持过的……若是不留活口,务必要试试【噬魔弩】……”

洛芸茵随口应付,最终买了三面【破妄镜】及【天雷符】。这等法器她用不上,但在皇宫里多有凡夫俗子,冲突起来难免外溢,还需妥善安置。

出了灵宝阁,洛芸茵直奔云圩境最中央的一坊。

这里是云圩境的中心,除了最大的几家商铺之外,多有勾栏酒肆,更是修者云集之所。

洛芸茵先至广场告示牌处,但凡各大宗门有什么悬赏,通缉,或是宣示,都会公告在此。

“缉魔女曲纤疏!惑乱阴阳,戕害同道,作恶多端,罪当形神俱灭!擒拿者赐九转金丹一壶,诛杀者赏东华玉符。”

当中的告示字大如斗,朱红刺目,洛芸茵远远就已瞧见。

尤其曲纤疏三字写得张牙舞爪,形似个可怖的魔头,边上还画了个大大的红叉。

再看赏赐的九转金丹与东华玉符,洛芸茵暗暗心惊,转身又入了间酒肆。

彼时正是晨间,酒客稀少。洛芸茵寻了个角落不起眼的位置,点了壶香茗,两样小菜,尝了两口,便自饮香茗。候到近午,堂中食客越来越多。

“听说了么?曲魔头昨日在昏莽山以西现身,被东天池卢巡天使发觉……”

她还藏在昏莽山?洛芸茵心中暗道:曲圣女的修为,卢方兴不是她的对手。

“听说了,卢巡天使大展神威,将曲魔头半边魔骨打碎,可惜被她用幻术逃走,遁去无踪。”

洛芸茵听得心中一沉。

此话旁人难辨真假,她却知道几分。

若以修为而论,这位巡天使绝不是曲纤疏的对手。

可曲纤疏在魔界与惊云王一战元气大伤,逃入人间后又被东天池衔尾追杀,多半难以静养。

且人间气息与魔界大不相同,曲纤疏养伤起来事倍功半。

若被卢方兴打伤,曲纤疏的伤势不容乐观。

洛芸茵心中暗思,身边的茶客一言一语,多半不离曲纤疏。

东天池悬下重赏,曲纤疏不断受伤,必定有不少修士生出“搏一搏”的念头。

如此一来,曲纤疏更加危险。

“嗨,可惜可惜。曲魔头藏匿之术高明,听说东天池展三十六架天罗地网,都让她逃了出去。”一名酒客喝得醉醺醺地,拍腿捶桌道:“老子掏血本买了三百张爆雷符!若是让老子碰见,没说的,一股脑儿全撒了出去,管她奶奶的是死是活!”

“李兄还是省着点。”一名修士压低了声音道:“两月之前,林隐门与威灵宗五位师兄路遇魔头。你猜怎么着?连手都没抬起来,就被魔头迷了心智,自相残杀,一个都没活下来。”

喝醉的酒客登时酒醒了一大半。

威灵宗的符篆声名远播,控符之术更是精湛都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场,自家那三百张爆雷符怕是没机会出手。

想得冷汗涔涔,但要他嘴上服软自不可能。

九转金丹与东华玉符这等天大的诱惑面前,要放弃贪欲更是不可得。

“这些都不奇,若不是厉害的角色,怎配殷公子亲自出手?”一名修士道:“有件事情才怪,我听说魔头被卢巡天使发现,是为了救个凡人露出了魔气。你们说说,岂不奇哉怪也。”

“不可能,你哪里听来乱七八糟的消息。”

“非也非也,诸位这就有所不知了。魔头性子乖张,救凡人不奇怪,诸位以为救人就是好心?我家养的几只羊东生了病,我也会救上一救,难道我是好心?还不是为了养肥宰了吃?”

“啊哟,老兄所言有理!但是你连羊东都吃?这东西又粗又粝,可不太好下口。”

“羊东肉可固本培元,岂贪口舌之快?”

几人一通胡吹,越扯越远。

洛芸茵却觉以卢方兴天机初期的修为,多半找不到曲纤疏,不慎露出魔气才暴露行踪一说大有可能。

至于为了救个凡人就有些荒诞,洛芸茵虽对曲纤疏改观不少,但要她相信魔族圣女会不要命犯险去做善事,则觉传言离奇。

正思来想去,时已正午,宾客满堂。

酒肆大堂正中摆上一张八仙桌,一名老修士入座,醒木拍案,道:“昨日说到曲魔头施展大法,将诸多同道吸入魔界。东天池殷公子为救同道,毅然冲入界门,舍身相救,由此一路杀至【极乐宴】……诸位,可知那【极乐宴】何等诡谲怪诞?殷公子又当如何以双全之智勇助同道脱困,且听老夫今日细细道来……”

老修士口齿灵便,低沉好听的声音抑扬顿挫,只一个开头就吸引了宾客们的目光。

他一路说下去,洛芸茵听得齿冷,扫视大堂中的宾客们就带了三分不屑。

按老修士说书之言,殷其雷在魔界智勇双全,义字当头,听得宾客们不时满堂喝彩。

实际如何,洛芸茵再清楚不过。

她身在北天池,对这些众口一词,谎话说一百遍就变成真话的下作手段心知肚明。

东天池吹捧殷其雷,最终还是东天池受益,这个世间魁首之名当得名正言顺。

可怜这些修士,与芸芸众生中的愚钝之辈一样,被当傻子哄骗而不自知。

离了酒肆,洛芸茵又采买了两葫芦数百颗养神益气的丹丸,离开云圩境赶回皇宫。

将曲纤疏的事情一说,齐开阳抚额苦笑。

识海里还有她留下的圣情魔种,在两界通途之前,她留下的一缕残魂说的话莫名其妙,至今难解。

要说浑不在意那是假的,要说很担心,那又着实没多少。

“罢了罢了,外面的事情咱们暂时顾不上,先顾好自己这一头。”齐开阳怔了怔,像宽慰自己,又像给自己更多的信心似地说:“曲圣女留下的残魂曾言道,她自会来寻我。以她的本事,必然有把握……嗨,我别操那没用的心。”

话说的在理。阴素凝眼中看来,齐开阳当下的懊恼与郁闷,与当日自己被宗门仙使责罚,他只能袖手旁观一模一样。

之后的日子,阴素凝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事时比往常严厉许多。

重臣们原本对她以女子之身独撑大局就难免钦佩,此后更是多了些惧怕之意。

朝堂的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小心思。

但对于公正无私,能力出众者,就算政见不合也会打心眼里佩服。

追查漕运亏空一事,此刻就不着痕迹地展开。

危机迫在眉睫,阴素凝做起事来不急不躁。

先着御史大夫统合近年来漕运时耗费的钱粮,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眼看着已深秋,明春雨季之前,先得筹备相应的银两。

又着户部发文,让沿途郡县将用以维持漕运的钱粮计数,不足者及早呈报。

齐开阳在旁听得暗暗点头,他是知道阴素凝要对漕运下狠手。

若不是事先知道,听阴素凝如此分拨,还以为要拨下银两,让这些郡县日子过得更好些……

齐开阳自己每日午后就往右千牛卫大营,直到入夜方回。

恩威并施一事,少年做得像模像样。

洛芸茵采买回的丹药对凡人的病症颇有奇效,两名将士的亲人不久痊愈,此后不少将士们有样学样。

但有适合的,齐开阳并不吝啬这些丹药,颇得将士们敬重。

除此之外,还每日教授营中将士武功。

他本就修习的是武技,仙家之技,非凡人可以比肩。

抽空指点一二,将士们大有裨益。

有了身好本领,上战场更能活下来,在军中有升迁之机时也更能服众。

这是授业之恩,右千牛卫将士个顶个的机灵,不少人当场就执师礼——抛去她的能耐与授业之恩都不说,齐中郎将可是皇后跟前的红人。

陛下不理事,娘娘在朝中威权日盛,能认这么个师傅可少走多少弯路?可惜齐开阳一概不受。

七日之后,卓亦常架一杆秋毫赶至新郑。

他悄悄入城不为人所觉,以化名入住事先约好的客栈。

这是阴家的产业,阴素凝得知之后,是夜三人一同出宫。

兄弟相见,不胜之喜。

齐开阳说起从魔界返回一事拣紧要的说了,听得卓亦常连连唏嘘。

二哥陷落魔界,他何尝不是每日担忧?

所以接到皇后旨意与密信,得知齐开阳平安归来,这才大喜急忙赶回。

“三弟,这些事过去了不重要,你坐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齐开阳肃容。连在魔界九死一生的事情都不重要?卓亦常深知事关重大,瞪着锐目轻轻点头。

“曲圣女初在天空现身时,曾言有人召唤魔界,但无人肯现身相认。这话,我认为不假……”齐开阳一路说下去,将如何怀疑皇帝,如何夜入深宫窥见皇帝以活人修炼魔功,祭练诡异法阵一事细说一遍。

“特意将你召回,正为此事……”

“二哥不必多言,小弟心中有数。”卓亦常垂头将指节捏得格格作响,起身在轩窗前道:“为人臣,当为国家计,为百姓计。弟必效死命,以死报国。”

齐开阳知道义弟有些书生酸气,正想劝说几句,阴素凝道:“你有这心是好的,但国家正危难之际,更需人才。本宫提醒你,为国家计,为百姓计,更当保留有用之身!”

“遵娘娘懿旨。”

“好,那你做好准备,不知哪一天……就要决死一战。”阴素凝低声道。

“娘娘,臣有个疑问,望娘娘赎罪。”

“你说吧,不在宫中,只有阴素凝,没有娘娘。卓亦常有话要对阴素凝说,阴素凝当然听着。”

“不敢,臣,就是臣。”卓亦常拱手道:“娘娘,您与陛下结百年之好,臣不明白,陛下有过,娘娘当尽力劝说陛下。若能挽回,不啻于挽天倾之功。”

“你一心以国家苍生为己任修行,我明白。”阴素凝起身黯然道:“在你眼里,他再糟还是你的陛下,但在我眼里,他已无救,就是这么简单。”

“这……臣明白了。”卓亦常垂头片刻,下定决心道:“禀娘娘,臣不愿放弃。若天要大宋亡,臣当逆天而行,以死报国。”

“你刚才不是还说遵懿旨,保留有用之身么?”

“臣直言,懿旨不如圣旨。”

两人僵持不下,齐开阳在卓亦常背后朝阴素凝挤眉弄眼,示意不要再争。

阴素凝遂闭口不言,与洛芸茵先行离去。

沿途洛芸茵嘟唇不服气道:“齐郎这个结义兄弟,当真迂腐,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想着什么忠君报国。”

“夏江卓氏,我一点都不奇怪。卓氏的后人若不如此,那才叫咄咄怪事。”

“何解?”

“你问齐郎去。请三弟回来就是让他做这些事,茵儿不会以为凭我们三人,就能去对付一个真龙天子吧?”

“问了也白问,一个个神神秘秘。”洛芸茵轻哼一声,又吃吃笑道:“三弟?姐姐要是当那个书呆子的面叫三弟,他非和你拼命不可!”

涉及臣属原则一事,卓亦常谁都拉不回来,齐开阳深明他的脾性,当然不会再多言。

卓亦常取出酒壶,斟上两杯酒,先庆贺齐开阳平安归来。

佛道儒三兄弟之间,齐开阳性情最是洒脱,经历也是最难。

这半年来卓亦常何尝不是心惊肉跳?

“我去魔界半年,娘娘没有亏待你吧?”

“娘娘待我如至亲,跟二哥待小弟差不多。一番布置,全为我考虑。”卓亦常随口一言,顿了许久才道:“二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不知道,打住。”齐开阳哈哈干笑两下,道:“娘娘的处境,比你想象的还要难得多。我不在宫中,娘娘是做好不测的准备。否则,为什么给你安排那么多后路?”

“小弟知道,二哥,小弟绝非恩怨不分之人,只是……”

“好啦,我还不知道你?”兄弟俩干了一杯,齐开阳道:“这半年多,娘娘怎么理政的你该看见了吧?娘娘可是绝顶聪慧,有治国政通人和之能。她不抱希望,当然有她的理由。你初来新郑我就和你说过,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感受。大宋国弱民困,你要救大宋,就一定要仰仗这个皇帝?历朝历代,昏庸的皇帝多了。”

“大宋与陛下,还没有到亡朝灭国的地步。”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儒家至圣降世又能如何?苦的又是谁?”齐开阳起身拍拍卓亦常的肩头,道:“三弟,我知道你有圣人之姿,当今儒道你不做第二人想。可世间从没有一成不变,有时候要低头,有时候要顺势而为。这是我出山至今学到的东西,希望你也能早日体悟。”

“苦的是百姓。”

“是啊……”齐开阳又是一口喝干杯中酒,道:“如果人人都能迷途知返,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善恶。你想用道来教化世人,不假,但这件事终究是镜中花,水中月。我现在明白的一件事情,世人总是有善有恶,我们不该追求什么扬善灭恶,那是灭不尽的。愚兄不懂那么多道理,只知道我能劝化一人,是一人。若劝不回,那对不住了,我只能阻止他作恶!少让他作一天恶,他就少害一个善良人。宫中那些死去的百姓,何辜?”

见卓亦常沉默不语,齐开阳拍拍他肩头道:“我回右千牛卫大营,你呀,我提醒一句,那个诡异的大阵再有三月就要完工。近来我和娘娘时不时会去打探,你做好准备,早做决断。对了,依懿旨你该是三日之后回京,隔日上朝?你可别在大殿里胡来啊。皇帝,皇帝也是人,到了这个地步,你不会以为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回来吧?”

“小弟心中有数。”

离了客栈,齐开阳照例到右千牛卫大营巡视一圈。深夜阴素凝与洛芸茵前来汇合,三人打开延福宫的护佑皇气,又躲在暗中窥探。

转眼旬日又过,三人披了隐身衣,在延福殿顶居高临下窥视。

月至中天时,皇帝与柯太师又从最北的偏殿出现,这一回手上提了个年轻男子。

两人向东南行去,是依阴素凝猜测所绘制的图谱里东南巨门星位。

东南有一座偏殿,皇帝与柯太师并不入殿,而是揭开地面一片丈余的方砖。

皇帝以玉玺打开法阵,地底又是血气翻涌,煞气冲天,另有刀兵之声隐隐泄出。

刀兵之声如战场交锋,脆响不断。

男子又被皇帝吸干了血液,死于非命。这一回皇帝吐出颗赤红的血珠来,置入法阵里。

“之前女子血珠是玄黑的。”

“对。但是巨门星位的血气全然相同,灾煞位的血气有阴有阳。”

“灾煞位混合的男女血珠?”

“有可能。”

“这般安静?刀兵之声没了?”

法阵重新被封闭时,几乎全无动静,三人猜到是这处阵眼达成奇妙的平衡。

正互相在手心里写写画画地对谈,此刻柯太师道:“恭喜陛下,此处大功告成,已完工两处。”

“哈哈哈。”皇帝面目狰狞狂笑不止,道:“还剩七处,七处。”

“七处而已。”柯太师劝道:“陛下勿心急,再有七个旬日,阵法完备,届时觅一阴日吉时,陛下就可飞升成仙,与天地同寿!陛下不愧是真龙天子,此法阵极其难为,陛下信手拈来不在话下。以臣看来,不久后陛下当为肉身成圣第一人。”

皇帝心情极佳,喃喃念叨着与天地同寿,肉身成圣等恭维之言,复归偏殿。

三人悄声离去返回延宁宫。今日在法阵中听闻刀兵之声,又见男子血珠,诸多疑点,三人心事重重。

“枯井的灾煞位都是女子血珠,玄黑色。但巨门星位又是男女混珠?刀兵声是什么道理?”齐开阳百思不得其解。

“柯老贼为什么要找皇帝?若仅是为了年轻男女,其实对他来说不难,我们修行有成,对付这些凡人男女还不是手到擒来?”阴素凝道:“既然找上皇帝,要的一定是皇帝才有的东西。”

“不错!”洛芸茵恍然大悟道:“皇帝才有的东西,就是皇权!那些刀兵声……”

“皇帝为求长生已经疯了,疯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就算国之气运被他抬上赌桌,半点都不奇怪。”阴素凝黯然道:“那些刀兵声,一定是皇家兵符。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以巨门星位乱兵符,多半不会错。”

“若这么说,紫炁主星位,这里一定是借用大宋国的龙脉。”齐开阳在延福殿位置做下标记。

“兵符既乱,龙脉既失,激化杀伐宿怨交仇,此以罗睺。”

“再以计都降病疫灾劫祸乱人间,此必计都。”

三人一一写下去,定下四个星位的功用。

还剩太阴,月孛,灾煞,土曜,木曜五星位不知所为。

商谈许久,拿不出一个可说得通的解释。

尤其是灾煞位男女混珠,虽是地处偏角,总让三人都有强烈的不安感。

阴素凝抛下墨笔,道:“先破了他的乱兵符。兵符,决计乱不得。”

“右千牛卫大营我可指使得动,当可略微压制。”

“不太够,武库令才是要害。”

齐开阳扳着手指头道:“七个旬日,我们还有两个月,而已。”

“足够了,有五十日就足够了。”阴素凝这些天来思前想后,谋算更定,道:“就算是武库令一职,我也有八成的把握能掌控在手。”

“哦?当真?”齐开阳大喜。千牛卫营的武器,都归武库令掌管。阴素凝若能掌控这个官员,事变之日才可控制京师局势,保兵符不乱。

“我说得保守些,八成。”阴素凝道:“我等皇帝到了紧要关头再动手,他多半没有心情理会我。呵呵,肉身成圣?天地同寿?这种鬼话一个敢说,一个居然敢信!”

“事已至此,除魔便了。”齐开阳道:“届时我会提前令右千牛卫镇守宫中,无关人等一概不许放入。至于我们三人,就去对付柯老贼。皇帝……只能拜托三弟。”

“他……会么?”

在忠君一事上显得迂腐的卓亦常,着实有些让人不放心。齐开阳喃喃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三弟一定会明白的。”

三人心头均感沉重,可恨无辜的生命不断在延福宫死去。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一次又一次刺痛齐开阳的心。

靠着机巧灵变,或是狐假虎威只能应付一时,想要彻底结局问题,最终还得依靠实力!

出山以后见识增长,修为也在增长。可每遇上一件事,齐开阳都深感自己的不足。

“我或许能试一试困住柯老贼,以免凡人惨遭无辜。但是,魔化的皇帝可不是好相与的。这里是皇宫,是他皇气人望汇聚之地,卓亦常一个人能对付得来?”洛芸茵疑虑道:“这事不开玩笑,齐哥哥,你莫要再卖关子了,否则我可不敢留他一个人在外面。”

“凝儿知道的最清楚,让她来说。”

大宋立国至今三百年,太祖南征北战,终于打下这片万里江山的基业。

登帝位之后,大封有功之臣,第五位者姓卓,夏江人氏。

卓家从前为夏江望族,卓公以从龙之功再登巅峰,得封参知政事,御史大夫,爵开国郡公。

正二品的大员,太祖荣宠,卓公并未仰仗天恩,飞扬跋扈。

大宋国十年,卓公犯颜直谏,太祖大怒将他打入天牢。

彼时卓公年事已高,险些丧命。

大宋国太祖为英明之主,事后反省得悟己过,深以为耻。

太祖亲至天牢向卓公谢罪,将卓公请出天牢,卓公官复原职,赐御宝数件,愈加荣宠。

大宋国十三年,卓公遭天牢之难后,身体每况愈下,自感难称其职,辞官告老还乡。

此后卓公收藏御宝,不问政事,只在夏江郡教导子侄,颐养天年。

卓家相为书香世家,历出大儒,盛名于世。

卓公故去之后,卓家秉持家风,延绵数代,每一代均有出众的人才,以科考入仕,报效国家,直历大宋国五代之久。

大宋国七十八年,夏江郡因天降豪雨泛滥成灾,水淹城池。

待洪水褪去后,大疫横行,满郡人口十不存一,卓氏未能幸免于难。

自此之后,卓氏家道中落。

初时还能依靠旧识接济度日,怎可持久?

五十年后几乎销声匿迹。

大宋国再没有卓氏族人出仕,甚至没有人知道后人去了哪里。

历朝历代的更迭,多少豪族随之潮起潮落,卓氏不过其中的一家。

既已消失,就像一朵浪花汇入大潮之中,无人在意。

“这样的家族,倒让人敬佩。”洛芸茵感慨着道:“原来夏江卓氏还有一支留于世间,还出了个少年英杰。”

“是啊,卓氏祖训甚严,为臣子,皇帝若有过错当犯颜直谏。普天之下,想要对付这样的皇帝,非三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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