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暗涌

周六傍晚,我提前半小时到了那家餐馆。

“老地方”叫“春雨阁”,开在老城区一条窄巷里。门口挂着褪色的招牌,木门上的红漆斑驳脱落。我站在巷口,看着那扇门,脚像生了根。

父亲的车停在对面路边。他坐在驾驶座上,侧脸对着车窗,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频繁看表的动作。

五点五十分。巷子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父亲猛地转头,看见是我,脸上瞬间绽开的笑容让我心头一颤。他慌忙下车,动作有些笨拙:“小晨,你来啦。”

“嗯。”我应了一声,视线落在地面上。

“外面冷,快进去。”他伸手想拍我的肩,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我们前一后走进餐馆。老板娘还是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看见我们,眼睛一亮:“赵先生来啦!哟,小晨长这么高了!”

她热情地把我们领到靠窗的老位置。桌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桌布,玻璃转盘上有几道细微的划痕。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又好像都不一样。

“还是老三样?”父亲问,语气小心翼翼。

“都行。”

他点了菜:红烧肉,清蒸鲈鱼,糖醋排骨,外加一个青菜豆腐汤。点完菜,他搓了搓手,目光在我脸上打转,却不敢久留。

“学习……还跟得上吗?”他找了个安全的话题。

“还行。”

“新学校老师怎么样?”

“都挺好。”

对话干巴巴的,像晒裂的泥土。服务员端来茶水,倒茶时热气氤氲上升,在两人之间隔出一层薄雾。

父亲端起茶杯,吹了吹,没喝。

他的鬓角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深了,握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这个曾经在我心中像山一样的男人,如今看起来竟有些佝偻。

“小晨,”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爸爸……爸爸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继续说,“但爸爸真的后悔了。那天……那天我喝了酒,脑子不清楚……”

“你每次都说喝了酒。”我打断他。

他愣住了。

“你每次犯错,都说喝了酒。”我抬起眼看他,“好像酒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父亲的脸色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眼眶迅速红了,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握着茶杯,指关节泛白。

“你妈……她还好吗?”他换了话题。

“不好。”我说,“瘦了十斤,晚上失眠,白天强撑着上班。但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

父亲的肩膀颤抖起来。他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那声音很小,却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我别过脸,看向窗外。巷子里有只流浪猫走过,瘦骨嶙峋,在垃圾桶边翻找食物。路灯的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得刺眼。

菜陆续上来了。红烧肉油亮亮的,鲈鱼蒸得恰到好处,糖醋排骨裹着晶莹的酱汁。都是我爱吃的,但此刻看着,胃里却一阵翻涌。

“吃吧,”父亲抹了把脸,勉强挤出笑容,“趁热。”

他夹了块排骨放进我碗里。我盯着那块肉,看了很久,拿起筷子,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爸。”我叫他。

他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如果你真的后悔,”我一字一句地说,“就离我们远点。别再打电话,别再出现,让妈……让她慢慢忘了你。”

父亲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他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不敢置信的疼痛。

“小晨……”

“这是我十八岁生日前,最后一个要求。”我说,“过了今天,我就成年了。我们……就当陌生人吧。”

说完,我站起身。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老板娘从柜台后探出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小晨!”父亲也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腕,“别走……爸爸求你了……”

他的手很用力,指甲陷进我的肉里。我低头看着那只手,看着上面熟悉的疤痕——那是小时候他教我骑自行车时摔的。

“放手。”我说。

他不放,反而抓得更紧:“爸爸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爸爸一次机会,就一次……”

“你给过妈机会吗?”我问。

他僵住了。

“你出轨的时候,给过妈选择的机会吗?”我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自己都害怕,“你没有。你毁了她的生活,毁了我们的家。现在你说后悔,说想重来……凭什么?”

他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椅子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坐下去,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我看见他肩膀剧烈地抖动,听见他压抑的哭声。那声音很低,像受伤的野兽,在喉咙深处呜咽。

我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他嘶哑的声音:

“小晨……生日快乐。”

我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推门出去了。

巷子里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我快步走着,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耳边风声呼啸,混杂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盲目地跑。穿过一条条街道,越过一个个路口,直到肺像要炸开,才在江边停下来。

扶着栏杆,大口喘气。江面上倒映着城市的灯火,破碎成千万片光斑。远处有游船驶过,霓虹灯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我跪在地上,开始呕吐。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直到只剩下酸水。喉咙火辣辣地疼,眼睛被泪水模糊。

有人轻轻拍我的背。我以为是幻觉,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

“赵晨?”

我猛地抬头,看见杨雯雯蹲在我身边。她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围巾松松地绕在脖子上,手里拎着个便利店的袋子。

“老师……”我哑着嗓子,狼狈地想站起来。

她按住我:“别动。”

她从袋子里掏出瓶水,拧开递给我:“漱漱口。”

我接过,漱了几次口,又喝了半瓶。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灼烧感。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散步。”她说,“你呢?”

我低下头,没说话。

她在我身边坐下,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江面。夜晚的江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伸手把围巾解下来,递给我:“擦擦脸。”

围巾很软,带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香气。我接过,胡乱擦了把脸,犹豫着要不要还给她。

“你留着吧。”她说,“都脏了。”

“我洗干净还您。”

她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并排坐着,看着江水东流。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江对岸的高楼上,广告牌的光在夜色中变幻。

“我去见了我爸。”我忽然说。

“嗯。”

“我跟他说,以后当陌生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我只是……很生气。气他毁了我们的家,气他让妈那么难过,气他到现在还在说后悔。”

“后悔可能是真的。”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转过头看她,“后悔就能让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不能。”她轻轻摇头,“但至少……说明他还在乎。”

“在乎?”我冷笑,“在乎就不会做那种事。”

她没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侧脸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鼻梁挺直,嘴唇微抿。

“老师,”我问,“您恨您父亲吗?”

她很久没回答。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轻声说:“恨过。很恨。”

“后来呢?”

“后来他去世了。”她说得很平静,“肝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我守在病床前三个月,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愣住了。

“他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她看着江面,眼神有些飘远,“他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好好陪我长大。”

“您原谅他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恨了那么多年,其实最累的是我自己。”

江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远处有情侣依偎着走过,笑声被风吹散。

“赵晨,”她转过头看我,“我不是要你原谅你父亲。有些错确实无法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别让恨困住你的人生。你可以不原谅他,但你要放过你自己。”

我看着她。路灯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

“老师,”我说,“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又是这个问题。她又愣住了,但这次没有回避。

“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么锋利,那么孤独,用恨当铠甲,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那您现在呢?”我问,“您还孤独吗?”

她笑了,笑容里有淡淡的苦涩:“有时候还是会的。但学会了和孤独相处,就不那么可怕了。”

我们之间又沉默了。但这次沉默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像两个走了很远路的人,终于在某个驿站相遇,可以暂时卸下肩上的重量。

“冷吗?”她问。

“有点。”

“回去吧。”她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很凉,但掌心柔软。她把我拉起来,然后很快松开了。

“我送你。”她说。

“不用……”

“这么晚了,不安全。”她语气不容反驳。

我们沿着江边往回走。她走在前面,我落后半步。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长一短,偶尔会重叠在一起。

走到我家楼下时,她停下:“到了。”

“谢谢老师。”

“嗯。”她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说,“好好休息。”

“老师,”我叫住她,“下周一……还能补习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你是我的课代表,忘了?”

“没忘。”我也笑了。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赵晨。”

“嗯?”

“生日快乐。”她说,“虽然提前了几天。”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怎么知道?

“那天你填学籍表,我看见了。”她解释,然后挥挥手,“走了,周一见。”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上楼。楼道里依然漆黑,但我今天没跺脚,也没开手机照明,就摸着黑慢慢往上走。

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黑暗里,感官变得敏锐——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听见楼里其他人家电视的声音,能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哼歌。

钥匙插进锁孔时,门从里面开了。母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热牛奶:“听见你脚步声了。”

“妈。”

“进来吧。”她侧身让我进去,“怎么这么晚?”

“见了爸,然后……散了会儿步。”

母亲没多问,把牛奶递给我:“趁热喝。”

我接过杯子,在餐桌前坐下。母亲在我对面坐下,手里织着毛衣——是给我的,灰色的毛线,已经织了一半。

“谈得怎么样?”她问,语气平静。

“不怎么样。”我说,“我跟他说,以后当陌生人。”

母亲织毛衣的手停了停,又继续:“这是你的决定,妈尊重。”

“您不怪我?”

“怪你什么?”母亲抬头看我,“你有权利选择怎么对待他。妈只是希望……你别因为恨他,让自己变得不快乐。”

“妈,”我问,“您还爱他吗?”

这个问题很残忍,但我忍不住。母亲沉默了很久,久到墙上的钟敲了十下。

“不爱了。”她最终说,“但也不是恨。就是……放下了。他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你啊。”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你健康,快乐,好好长大,就是妈最大的心愿。”

我的眼睛又酸了。低头喝牛奶,热气熏得视线模糊。

那天晚上,我睡得意外地踏实。没有梦,没有惊醒,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周一上学时,路轩凑过来:“赵哥,周末干啥了?看起来气色不错。”

“没什么。”我说,“写作业。”

“切,谁信。”他撇撇嘴,又凑近些,“诶,听说杨老师这周末去相亲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什么?”

“我妈跟她一个学校的老师打麻将时听说的。”路轩压低声音,“对方是个医生,条件挺好的。”

我握笔的手紧了紧:“然后呢?”

“然后不知道,就说吃了顿饭。”路轩观察着我的表情,“赵哥,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老师相亲很正常。”

话虽这么说,但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政治课上,杨雯雯讲课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她,观察她的表情,她的动作,想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些什么。

但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讲课依然认真,提问依然耐心,偶尔会看向我,目光平静,带着老师对学生的关切。

放学后,我去办公室补习。她已经在等我了,桌上摊着我的论文稿。

“来了?”她抬头,“坐。”

我在她对面坐下。

她开始讲解论文需要修改的地方,声音平和,专业。

但我注意到,她今天涂了淡淡的口红,身上有很淡的香水味——是以前没有的。

“老师,”我打断她,“您周末……是不是有事?”

她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觉得……您今天有点不一样。”

她笑了,笑容有些复杂:“是有点事。怎么了?”

“没什么。”我低下头,“就是随口问问。”

她看着我,看了几秒,才继续说论文的事。

但气氛明显变了,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微妙的张力。

她讲解时,我会不自觉地盯着她的嘴唇看;她低头看稿子时,我能看见她睫毛的弧度,和颈侧那颗小小的痣。

“赵晨,”她忽然叫我,“专心。”

“对不起。”我慌忙移开视线。

“论文这里要重写,”她用红笔圈出一段,“逻辑还是不够清晰。你回去好好想想,周三给我看改好的。”

“好。”

补习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我也站起来。

“老师,”我说,“我送您吧。”

“不用,”她说,“我开车。”

“送到停车场。”我坚持。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拒绝。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办公楼,穿过操场往停车场走。夜晚的校园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远处街道的车流声。

“老师,”我打破沉默,“您周末……相亲去了?”

她脚步顿了顿:“路轩告诉你的?”

“嗯。”

“这孩子……”她摇摇头,“是去见了个人。我妈安排的,推不掉。”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个人。”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我。路灯的光从她头顶照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赵晨,”她声音很轻,“这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我说,“就是……就是问问。”

我们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能看见她眼睛里倒映的灯光。风吹过来,掀起她额前的碎发。

“不合适。”她最终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什么样的人才合适?”我问,声音有些哑。

她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夜色里,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又像蓄着雨水的深潭。

“回去吧。”她转身继续走,“不早了。”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拉住她,想问她,想告诉她。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走到她车旁时,她拉开车门:“路上小心。”

“老师,”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您的学生了,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说话吗?”

她扶着车门的手紧了紧。夜色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赵晨,”她声音很轻,“别想那么远。好好高考,好好长大,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

“那之后呢?”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她坐进车里,“快回去吧,你妈该担心了。”

车窗缓缓升起,隔断了我们之间的视线。车子启动,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渐行渐远。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那晚我又失眠了。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停车场的那一幕——她颤抖的肩膀,她轻声说“别想那么远”,她眼睛里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知道不该,知道危险,知道这是一条不能走的路。但心像脱缰的野马,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周三,我交上改好的论文。杨雯雯看了,点点头:“这次好多了。”

“谢谢老师。”

“下周开始,补习改成一周三次。”她说,“快期末了,得抓紧。”

“好。”

“另外,”她顿了顿,“学校元旦有个文艺汇演,每个班要出节目。我们班没人愿意组织,我想让你负责。”

我愣住:“我?可我不会……”

“不需要你会表演,”她说,“只需要你组织协调。找节目,排时间,跟学生会对接。可以锻炼你的能力。”

我想拒绝,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试试。”

“我相信你。”她笑了,笑容很温暖,“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走出办公室时,我心里沉甸甸的。

课代表,论文比赛,现在又是文艺汇演……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给我加担子,让我忙碌,让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也许她是对的。忙碌是治疗一切矫情的最好药方。

接下来的日子,我真的一头扎进了各种事务里。

白天上课,晚上补习,课余时间要组织同学排练节目,周末还要改论文。

忙得脚不沾地,累得倒头就睡。

但即使这样,关于她的念头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比如看见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比如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气,比如她讲课时不自觉地撩头发的小动作。

文艺汇演的节目定下来了,是话剧《雷雨》的片段。我演周萍,学习委员林晓月演繁漪。排练很辛苦,但大家都很投入。

杨雯雯有时会来看我们排练,坐在教室后排,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只是看,偶尔会轻轻点头,或者微微皱眉。

有一次排练到很晚,其他同学都走了,只剩我和林晓月对台词。杨雯雯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杯奶茶。

“辛苦了,”她把奶茶递给我们,“喝点热的。”

“谢谢老师。”林晓月接过,笑得甜甜的。

我也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手,很凉。

“老师还没下班?”我问。

“批作业。”她说,“听见这边有声音,就过来看看。”

我们三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喝着奶茶。窗外夜色沉沉,教室里只开了一盏灯,光线昏黄而温暖。

“老师,”林晓月问,“您看过《雷雨》吗?”

“看过,”杨雯雯说,“大学时还演过。”

“您演谁?”

“繁漪。”

我和林晓月都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温婉知性的女老师,很难想象她演那个疯狂、绝望的繁漪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年轻,”杨雯雯笑了笑,“什么都敢尝试。”

“老师为什么选这个片段让我们演?”我问。

“因为《雷雨》讲的是人性,”她说,“讲爱恨,讲欲望,讲束缚和挣脱。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有些东西……是相通的。”

她说话时看着我,眼神很深。我心里一动,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那天晚上我送林晓月回家后,又折回学校。杨雯雯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站在楼下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上去。

有些话,不能说。有些心思,只能埋在心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天走到了尽头。梧桐树的叶子几乎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空下伸展,像一幅水墨画。

期末考临近,学习压力越来越大。文艺汇演也进入倒计时,排练强度加大。我像个陀螺,在各个角色间转换——学生,课代表,组织者,演员。

只有每天补习的二十分钟,是真正属于我和她的时间。

虽然只是讲题,虽然她刻意保持着距离,但那些安静对坐的时刻,那些目光偶尔交汇的瞬间,都成了我灰暗生活里的一束光。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文艺汇演正式举行。

礼堂里座无虚席,灯光璀璨。我们的节目排在第五个,候场时,我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紧张?”林晓月问。

“有点。”

她笑了:“别紧张,就当平时排练。”

话虽这么说,但当幕布拉开,灯光打在身上时,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台词是背熟的,动作是练过无数遍的,但站在台上,面对黑压压的观众,还是忍不住发抖。

直到我看见她。

她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穿着浅灰色的毛衣,头发松松地挽着。灯光太亮,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

我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演出很顺利。谢幕时,掌声雷动。我站在台上,目光穿过人群,寻找她的身影。她也在鼓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演出结束后,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互相祝贺。我被围在中间,接受大家的夸奖。但我的目光一直在寻找她。

终于,在礼堂门口,我看见了她的背影。她正要离开,我顾不上跟同学打招呼,追了出去。

“老师!”

她转过身,看见是我,笑了:“演得很好。”

“谢谢老师。”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里。夜晚很冷,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水泥地面上交错。

“期末考准备得怎么样了?”她问。

“还行。”

“别掉以轻心。”她说,“这次考试很重要。”

“我知道。”

走到停车场时,她停下:“就送到这儿吧。”

“老师,”我说,“元旦……您有安排吗?”

她愣了一下:“怎么问这个?”

“就是……就是随口问问。”我有些慌乱。

她看着我,夜色里,她的眼睛很亮。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要回趟老家。”

“哦。”我说,“那……一路顺风。”

“谢谢。”她拉开车门,又回头,“赵晨。”

“嗯?”

“新年快乐。”她说,“明年见。”

“新年快乐,老师。”

车子驶远了,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里也空荡荡的。

元旦假期,母亲带我去了外婆家。外婆住在乡下,房子很老,但很温暖。火炉烧得旺旺的,锅里炖着鸡汤,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外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说我瘦了,说母亲辛苦了,说父亲不是东西。母亲在旁边劝:“妈,别说了。”

“我就要说!”外婆眼睛红了,“我好好的闺女,被他糟践成这样……”

“妈!”母亲提高声音。

外婆不说了,只是抹眼泪。我握住外婆的手,那双手粗糙,温暖,布满岁月的痕迹。

“外婆,”我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外婆摇头,“在我这儿,永远过不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老旧的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乡下很安静,能听见虫鸣,能听见远处狗叫。星空很亮,透过窗户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星星。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杨雯雯的短信:“在做什么?”

我很意外,回复:“在乡下外婆家。老师呢?”

“在老家。陪我妈看电视。”

“热闹吗?”

“还好。就是有点无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才打下一行字:“那老师早点休息。”

“你也是。晚安。”

“晚安。”

简单的对话,却让我心跳加速。我把手机贴在胸口,感受那轻微的震动,像心跳的共鸣。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期末考如期而至,连考三天。最后一场考完,走出考场时,天空飘起了细雪。

雪花很小,很轻,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同学们欢呼着冲进雪里,打闹嬉戏。我站在走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考得怎么样?”路轩凑过来。

“还行。”我说,“你呢?”

“别提了,”他苦着脸,“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完全不会。”

我们正说着,看见杨雯雯从教学楼走出来。她撑着那把深蓝色的伞,看见我们,点了点头。

“杨老师!”路轩挥手。

她走过来:“考完了?”

“嗯!”路轩很兴奋,“解放了!”

她笑了笑,看向我:“赵晨,一会儿来趟办公室,把假期作业布置一下。”

“好。”

路轩冲我挤眉弄眼,被我在腰上捅了一下。

办公室里很暖和。她把假期作业的清单给我,又递给我一沓试卷:“这些是寒假要做的,开学交。”

“这么多?”

“高三了,”她说,“抓紧点。”

我接过试卷,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老师还有事?”

“你寒假……有什么打算?”她问。

“在家复习,偶尔去看看我妈上班。”我说,“没什么特别的。”

“嗯。”她点点头,“别光学习,也要适当休息。”

“知道了。”

我们之间又沉默了。窗外雪越下越大,雪花扑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珠,一道道滑下来。

“老师,”我忽然说,“下学期……还是您教我们吗?”

她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就是问问。”

“应该是的。”她说,“除非学校有调整。”

“那就好。”我说。

她看着我,眼神很温柔:“快去收拾东西吧,雪大了不好走。”

我抱着试卷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走到楼梯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正看着我。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们都愣住了。

然后,她先移开视线,转身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听着门锁扣上的声音,清脆,决绝。

就像某种宣判。

雪越下越大了。走出教学楼时,整个世界都白了。我撑开伞,深蓝色的伞面很快落满了雪。

路轩在车棚等我:“赵哥,寒假去哪玩?”

“在家。”

“没劲。”他跨上自行车,“走了,明年见!”

“明年见。”

我一个人推着车,慢慢往家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覆盖。

这个秋天结束了。那些萌芽的情感,那些隐秘的渴望,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随着这场雪,被埋进了冬天。

但我知道,它们没有消失。

只是沉睡。

等待下一个春天。

而春天,总会来的。

好书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