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背对的拥抱

阴转多云。

清晨六点半。

厨房里准时响起了抽油烟机的运转声,比往常小了很多档。陈念在煎荷包蛋。

蛋液在锅里滋滋作响,边缘焦黄,蛋黄溏心,是宋知微最喜欢的七分熟。

他又热了一杯牛奶,切好了水果,甚至连宋知微平时嫌麻烦不爱吃的奇异果,都细心地切成了小块,插上了牙签。

完美。

宋知微从卧室出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秒,又迅速错开。

“早。”

“早。”

宋知微坐下吃早餐,吃得很安静。

陈念坐在对面,手里拿着英语单词本,眼睛盯着那个应景的单词——“Abandon”(放弃)。

“陈念……”宋知微突然停下筷子,手在脖子上摸索了一下,眉头微皱,“我不见了一只耳环,珍珠的那对。”

“玄关柜上面,那个装钥匙的小盒子里。”陈念抬头,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周一回来顺手扔进去的。”

宋知微愣了一下。

她起身走到玄关,果然在那个不起眼的盒子角落里找到了那只耳环。

“谢了。”她戴上耳环,语气硬邦邦的。

“不客气。”陈念的注意力重新放回“Abandon”。

这一天,两人的微信对话框干净得像张白纸。

没有表情包,没有吐槽老板的语音,也没有那句雷打不动的“晚上吃什么”。

晚上九点。

宋知微还没回来。

陈念把做好的饭菜热了第三遍。糖醋排骨的色泽已经有点暗了,青菜也闷得发黄。

但他没有打电话催。他在怕,怕打过去,听到的是她在跟同事告别,或者是那个猎头兴奋的声音。

终于,门锁响了。

宋知微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进来。她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

陈念看着那个箱子,心脏猛地沉了一下。

准备交接了?

“吃饭了吗?”陈念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很沉,里面装满了杂志和样刊。

“不饿。”宋知微换了鞋,连看都没看餐桌一眼,“公司楼下吃了个三明治。我还有点工作要收尾,别打扰我。”

她径直走到客厅,把笔记本电脑往茶几上一架,盘腿坐在地毯上就开始敲键盘。

陈念站在原地,看着她那因为长时间低头而露出的后颈,那里有一块小小的骨头突起,显得格外脆弱。

他转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手边。

“谢谢。”宋知微眼睛盯着屏幕,一边拿起水杯喝了大半。

陈念没有走。他拿了一本书,坐在沙发的另一头。

客厅里只有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和时钟走动的声音。

陈念会在她杯子空了的时候默默续满水;宋知微会在他翻书声音稍大时,下意识地把键盘敲击声放轻。

时间又过了一小时。

宋知微的动作慢了下来。她今天其实根本没吃晚饭,那个所谓的“三明治”只是为了拒绝陈念好意的借口。

“咕噜——”

一声清晰、响亮、且尴尬的肠鸣声,在安静的客厅里炸响。

果然,生理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键盘声戛然而止。

宋知微的背影僵住了。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下一秒,又是一声更响亮的抗议。

“咕噜噜……”

这下连装没听见都不可能了。

陈念合上书,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走到宋知微身后。

“我给你煮面。”

“我不饿!”宋知微恼羞成怒,头也不回地嘴硬,“我就是……消化太快了!我不吃,我要减肥!”

“宋知微。”

陈念叫了她的全名。

他突然弯下腰,双臂从背后环过她的肩膀,双手撑在笔记本电脑的两侧,将她整个人圈在了自己的怀抱和茶几之间。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宋知微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以及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洗衣液味道。

“你非要这样吗?”

陈念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宋知微的手指悬在键盘上,微微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她想说:是你逼我的。是你把我推开的。是你有个好前途就不想要我了。

可是感受到身后这个温暖的怀抱,感受到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那些伤人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

明明靠得这么近。

近到只要她稍微回头,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近到只要他说一句“别走”,她就会丢盔弃甲。

可是两人都没有说话。

陈念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像是要把这一刻的温度刻进骨子里。

宋知微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落,滴在手背上。她没有回答。

“咕……”

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打破了这悲伤的氛围。

陈念松开了她,直起身子,手掌在她头顶用力揉了一把,把她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等着。十分钟。”

他不容置疑地说道,转身走进厨房。

没过多久,厨房里传来了烧水的声音,还有切葱花的笃笃声。

宋知微坐在地毯上,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

雾气升腾,模糊了少年的轮廓。

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啊。不是上海的灯红酒绿,不是年薪百万的虚荣,就是有人能为她做一碗面。

可是,他不要她了。他要她去飞。

宋知微吸了吸鼻子,伸手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字,然后又狠狠地删掉。

那是回复给MUSE集团邮件的草稿。

光标在那里闪烁,像是在嘲笑她的犹豫不决。

隔天,距离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24小时。

在杂志社,宋知微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了整整一个上午。

文案写了删,删了写,几次把“时尚”两个字打成了“时光”。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脑子里全是昨晚那一碗面,还有那个背后拥抱的温度。

她甚至开始无聊地搜索“上海的房价”和“异地恋的成功率”,然后看着那些惨淡的数据,心里一阵阵发凉。

而在学校,陈念也好不到哪去。他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时,把历史类放进了文学类,甚至在借还书的处理上,下意识地输入了宋知微的名字。

她在干什么?在交接工作吗?还是在看去上海的机票?

“魂丢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苏曼站在梯子旁,手里拿着一把檀香扇,轻轻敲了敲陈念的脑袋。

她今天穿了一件墨蓝色的盘扣长裙,长发随意挽起,那股子慵懒的贵气在阴暗的阁楼里显得格外醒目。

“曼姐。”陈念回过神,有些狼狈地把书放回原位。

“看你这副样子,是被你家那位小妈赶出来了?还是终于找到心仪的女孩子了?”苏曼漫不经心地靠在书架上,眼神犀利。

陈念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是为了她好。那边机会难得,她去了会有更好的发展。”

“你问过她了?”

苏曼嗤笑一声,用扇柄挑起陈念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陈念,别用这种自我感动的借口来掩饰你的懦弱。你所谓的‘为她好’,其实是在剥夺她选择的权利。”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以为把她推向高处就是爱?”

苏曼收回扇子,语气变得有些凉薄,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女人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正确’的决定,她们要的是‘被坚定选择’的感觉。你把她推走,在她眼里,就是你嫌弃她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陈念脑子里炸响。

“她……会这么想吗?”

“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或许不会。但她……”苏曼想起上次见到的宋知微,那个穿着睡衣在风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她在你面前,究竟是什么样子,怎么对待你,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个女人如果在你面前露出了最狼狈的一面,那是因为她把自己交给了你。而你现在要把她像个包袱一样扔出去?”

陈念的心脏猛地缩紧,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涌了上来。

“行了,别在我这儿丧着个脸。”苏曼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今天不用你整理了。早点回去,买点好吃的,哄哄她。女人嘛,只要你肯低头,心比谁都软。”

陈念如梦初醒,匆匆道谢后,抓起背包冲下了楼梯。

图书馆恢复了寂静。

苏曼站在原地,听着少年急促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嘴角的笑意也一点点淡了下去。

她转过身,手指轻轻抚过书架上那些沉闷的书脊,最终停在一本旧书上。

檀香扇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被她合拢,“啪”地一声轻响,在空旷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清晰。

“为你好……”

她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眼神里那层惯有的淡然像是被风吹皱的水面,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很久以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怎么就是不懂。”

苏曼闭了闭眼,似乎想把那些并不愉快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再睁开眼时,她又是那个优雅慵懒的狐狸。

“傻小子。”

她轻叹一声,不知是在笑陈念,还是自己。

……

下午四点半。

宋知微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知微姐,今天能早点回来吗?我买了澳洲牛排和红酒。你脚这两天是不是又酸了?回来我帮你按按,顺便……我们好好聊聊。】

看着这条信息。

宋知微咬着嘴唇,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后回了一个字:【嗯。】

于是她推掉了晚上的部门聚餐,下班前去了洗手间特意补了个妆。

回到家时,屋子里弥漫着煎牛排的香气,还有一首舒缓的钢琴曲在流淌。

陈念系着围裙,正在醒酒。看到她进来,他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接过她的包。

“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讨好和愧疚。

宋知微没有说什么。她换了鞋,默默地走到餐桌旁坐下。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温馨。

红酒微醺,牛排鲜嫩。陈念没有再提昨天的事,而是聊着学校里的琐事,跟她聊着最近上映的电影。

宋知微的肩膀渐渐下沉。她看着对面这个俊朗的少年,心里想:或许,不去上海也行。只要能一直这样下去,穷点就穷点吧。

吃完饭,陈念让宋知微坐在沙发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熟练地帮她按摩着小腿肚。

力道适中,温热的手掌熨帖着疲惫的肌肉。

宋知微舒服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陈念。”她轻声唤道,声音软糯。

“嗯?”陈念低着头,专注地按着穴位。

“其实……”宋知微犹豫了一下,想要说出心里话,“其实我不一定非要去上海。只要你……”

只要你说你需要我。

“对了,知微姐。”

陈念突然开口,打断了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告白。他并没有意识到宋知微要说什么,一心只想着解释这几天的冷淡。

“这两天是我态度不好。其实我也很舍不得你。”陈念抬起头,眼神诚恳,“今天下午曼姐……哦,就是那个图书馆载我回来的苏老师,她开导了我很久。她说我太自以为是了,不该替你做决定。我觉得她说得对。”

空气突然凝固了。

宋知微原本柔和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曼姐?苏老师?

又是那个狐狸精。

在她最纠结、最痛苦、甚至打算为了他放弃梦想的时候,他却在和另一个女人谈心?

甚至,他现在的“回心转意”,也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开导”?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自卑与嫉妒的怒火,瞬间烧毁了所有的温情。

“陈念,”宋知微猛地抽回自己的脚,语气瞬间冷了下来,“你今天一下午都在跟她在一起?”

陈念愣了一下,手还停在半空中:“没有一下午,就是聊了一会儿……”

“一会儿?”宋知微冷笑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是家务事,你也要拿出去跟外人嚼舌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都在聊怎么把我送走,好给你们腾地方?”

“你胡说什么!”陈念也急了,站起来解释,“人家是长辈,是老师!她只是看我不开心,帮我分析问题……”

“长辈?老师?”

宋知微的声音尖锐起来,像是一根被拉断的弦,“她三十六岁!比我也就大二岁!长得漂亮,有钱,开豪车,还有文化,能跟你聊人生聊理想!我呢?我就是个三十四岁、没文化、只会给你洗衣服做饭的黄脸婆!”

她步步紧逼,眼眶通红,指着陈念的鼻子:“陈念,你摸着良心说,你这么急着让我去上海,真的是为了我的前途?还是你觉得我碍事了?你想跟那个知书达理的曼姐发展点什么,怕我在这里碍眼?”

“宋知微!”

陈念的火也被点着了。

他为了这顿饭准备了一下午,他在心里反省了无数遍,结果换来的却是这种不堪的揣测。

“你能不能别这么不可理喻?我跟她清清白白!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让你过得好一点!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想得这么龌龊?”

“我不可理喻?我龌龊?”

宋知微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我龌龊。我就是个心胸狭隘、没见过世面的泼妇。人家苏老师多高贵啊,一句话就能让你回家给我做牛排,一句话就能让你改变主意。我算什么?我这六年的付出,还抵不过人家一下午的开导!”

她抓起桌上的红酒杯,高高举起,停滞在半空的手抖得厉害,但最终只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红色的酒液溅了出来,洒在洁白的桌布上,像一摊刺眼的血迹。

“既然你这么听她的话,那你去找她啊!让她给你做饭,让她给你洗内裤!别在我这儿假惺惺地装孝顺!”

“你……”

陈念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明明爱她,明明想保护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该怎么做?

“好。”

陈念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想要摔门而去的冲动,也压下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我爱的是你”。

“既然你现在不想听我解释,那就别说了。大家都冷静一下。”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那把沃尔沃的钥匙。

宋知微看到那把钥匙,瞳孔缩了一下,心里的刺扎得更深了。

“你要去哪?”她声音颤抖。

“去练车。”

陈念的声音冷硬,视线避开了宋知微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他抓起车钥匙的动作有些仓促,像是在不知所措的逃离。

他走出客厅,轻轻地关上了门。

没有摔门,没有大吼大叫。

宋知微站在客厅里,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桌上的牛排已经凉了,红酒渍在桌布上晕开。

她慢慢蹲下身,抱住自己。

“呜……”

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来。

她知道自己搞砸了。她知道陈念是无辜的。

可是她每次听到“曼姐”那个称呼,想到那个女人拥有的光鲜亮丽的一切,再对比自己即将老去的容颜和工作的现状,那种恐慌失去独特性的感觉,就像毒蛇在不断吞噬她的理智。

她不是不信陈念。

她是……不信自己。

不信自己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能争得过那个跟自己差没两岁,却优雅富有的“红颜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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