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祈骁永远都不会忘记几年前庆国的那次宫宴。
庆国的酒不像北元的烧刀子,它入口绵软,后劲却足,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上。
金樽玉盏,管弦齐鸣,喝得醺醺然的自己挥退了手下,独自在花香馥郁的画廊间醒酒。
春风拂面。
抬眼见那月满西楼,撒在曲折廊亭的月光像是流动的霜雪,让皇宫里的亭台楼阁,在不知名的繁盛百花间金雕玉砌般的华美异常。
庆国的皇宫真好看。
出使几日,庆国的琼楼玉宇、纸醉金迷,是他风沙烁砾的北地二十载不曾得见的风光。
他仰头观月,看的痴痴然,从没觉得月亮有这么大,听庆国的酸儒门称之为玉盘。
玉盘,这名儿怎么琢磨出的呢?
他念叨着这个名儿,那见过千百次的月亮仿佛都变得好看起来,它发出的光那么莹润,真的像玉一样。
庆国的月亮真好看。
他看那月光洒在飞檐反宇,洒在朱红宫墙,洒在太湖石堆砌的石峰,洒在粼粼碧湖,洒在曲折回廊,洒在……一个女人身上。
水廊逶迤,朱栏倒映。
他看见灯影憧憧间,一个人迎风站在观鲤台。
穿着淡白色的流云织锦褶缎裙,腰间玉带紧束,不盈一握,青绿色的纱,间杂在暗纹浮动的锦缎间,迎风吹扬,衣袂翩飞。
裙褶银丝如雪,月华浮动腰身,远远站在那,这满宫的金辉如临仙境。
醉意让他脑中懵懂,却无法掩盖心底的震撼。朦胧中,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境,连呼吸都缓慢了几分。
他情不自禁的放轻了脚步,走近她,见她珠翠盈鬓,金玉生辉,发侧的金步摇下各坠着一颗色泽莹润的雕花玉珠,那玉珠真美,像月亮一样。
美人转过头来,琉璃宫灯照的她容色滢白如玉,新月生晕,倾国倾城。
耳边丝竹之声从遥远的宴客台上缥缈入耳,已经听不真切,他能听得真切的只有带着花香的春风簌簌,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声,一声,他从没听得这么真切过。
庆国的女人真好看。
太液池边的惊鸿一瞥,他见到了月亮般美丽的女子。
她是仙子吗?
他想问清她的名字,想知道她的来处,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想……
行动先于想象,等到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到近前,手掌甚至不受控制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惊讶、紧张、心跳,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嗓子却干涩的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怔怔的望着她。
醉意、心动、震颤交织,他只能看着她,眼底燃起混乱而浓烈的情绪。
“放肆!”
他听到美人如是说。
声音也那么好听,像羽毛落在他的心尖。
酒意混着某种陌生的悸动,堵在喉咙里,让他像个傻子似的僵在原地。
女子的手腕很细,皮肤凉得像玉,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
被惊扰的美人眼睛猛地瞪大,愤怒和惊恐如水波般荡开。
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身边没有侍卫,亦无仆从。
《礼记》有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她只觉得来人粗野至极,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无礼之举?!
“放手!”她拼命挣扎,力道大的惊人。
醉意朦胧间他愣了一瞬,手指微微一松,她趁机甩开他的手,冲出近在咫尺的束缚。
韩祈骁没来得及反应,脸上已经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湖边格外刺耳。
但他竟不觉的疼。
他见那女子拎着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开。
脚步急促,衣角翻飞,像惊鸟般从湖边绕过层层叠叠的宫墙,消失不见。只剩下他掌中微凉的轻纱。
心像是被烫了一下,胀胀麻麻的感觉逐渐扩散。
月光仍旧静静地照着湖面,锦鲤早就散了。
再回宴上,他知道了她是庆国皇帝最宠爱的昭仪公主。刚刚及笄的年级,就出落的仙姿玉貌。
他对她势在必得,她却对他视若无睹。
日日夜夜,他的思绪总绕着她旋转。她的身影、她的眼神,甚至是那寥寥几个字的呵斥,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瞬间都清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心底涌起前所未有的,迫切而炽烈的渴望——想将她据为己有,把她的身影、声音、气息全都留在自己眼前。
自见后,倏忽数日已经思之如狂,离开后的漫长日月不知道会在北地怎样孤寂的度过。
会如何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朝思暮想,临行求娶。
他带着所有的勇气和焦躁,真诚的诉说着自己求娶的意图,向庆国老头儿展示自己最真挚的诚意。
一片死寂过后,也是这个女子,不知道从哪里冲到堂前。
红霞晕满双颊,她惊恼万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竖着眉毛,挺直了脊梁,眉梢带傲,目露鄙夷。
他听她说,“元夷粗鄙,不愿委蛇。”
上一刻发自内心的笑还在挂在脸上,现在却要看着那红润的小嘴儿极尽羞辱之词。
原来月亮般美丽的女子可以说出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话语。
庆国臣子们的轻声耻笑一同入耳,他站在诺大的堂前,那女子连近身都不肯,立在阶上,昂头睨着他。
羞辱着他的国家,羞辱他们的文化,羞辱他。
寤寐思服时,他的血有多沸热,听到这些话后只剩下无边寒凉。
他从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自此以后,每夜睡前,不甘像是带着毒刺的荆棘,勒紧他的心脏。
太液池边,那一巴掌的羞辱后知后觉的火辣辣的印在他的脸上,在他的心间溢满怨毒,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心脾。
她自视甚高,那他就折断这女人的傲骨。她施以羞辱,那他就将羞辱充斥这贱婢的余生。
他要摔碎这盏玉盘,用肮脏的烂泥掩埋她。他要让那红艳艳的嘴巴里塞满和她的讥讽一样的世间最污秽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