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军部的医生收起听诊器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高烧是伤口化脓引起的。”他掀开被角,西棠纤细的小腿上布满青紫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渗着血丝,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这起码是旧伤又添上了三五日内的新伤。”

李崇川站在床尾,指节捏得咔一声响。

时家衡面儿上如此呵护她,背地里却是个禽兽。

“用最好的药。”李崇川将医生送到廊下,声音压得极低,“别留疤。”

医生欲言又止,最终点头离去。

房门半掩,李崇川透过缝隙看向床榻。西棠昏睡中仍不安稳,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反复嘤咛着,大约是太痛了。

他抬手招来副官,“明日等戒严结束,你亲自去趟花凫公馆。”月色染白他的侧脸,湿透的衣衫布满了干硬的褶皱。

副官愣住,有些为难道:“以什么名义?”

李崇川看了眼屋内,西棠在梦里蜷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猫。

“你去问问那位姑姑…….”她老是念叨出局不出局的事儿,怕是公馆的规矩,李崇川想了又想,道:“问清楚西棠出局是什么规矩,礼数周全些。”

副官应声退下,他悄声回到床前,将滑下的被角提了提。

窗外风声凄凄,看着梦中人不得安宁的眉宇,李崇川凝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开的动静。

“不要…………”烛火晃了一瞬,在西棠拧紧的眉心落下阴影。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是身上痛得厉害,她突然挣扎起来,李崇川有些不知所措,刚把住她乱动的肩膀,就听见她痛苦地低泣道:“不要………不要过来!”

说什么?李崇川一怔,低下去贴近她唇畔想听个仔细。

“不要…………佐藤………不要碰我………”

城西一夜的寂静,却无人能安稳入眠。

晌午时分,听到哨兵吹响解封的信号,百姓虽松了口气,也无人敢出巢。

姑姑歪在榻上,手里的杯盖一下下扣着茶盏。她扶着胀痛的脑袋,眼睑下乌青一片,满是倦意的眼睛头一回显出了岁月的痕迹。

“西棠还没信儿?”她突然的问话唬得管家噗咚一声跪下。

正当他不知如何回话时,小厮领着副官匆匆进了屋,“姑姑!张副官来了。”

听罢缘由后,她盯着阶下军装笔挺的副官,分毫体面都不给道:“李参谋好大的派头,当我花凫的姑娘是八大胡同的粉头么?说带走就带走?西棠是时行长的人,人丢了,时行长不来兴师问罪就算给我老脸了!你说得倒轻巧,可知我一会儿还得去负荆请罪?”

副官不动声色地抹去溅到军靴上的茶渍,躬身道:“我家公子特意嘱咐,要按贵府的规矩来。不知西棠小姐出局儿,姑姑是什么规矩?”

闻言姑姑愠色一滞,她缓缓执起翡翠烟杆,见状跪地的管家慌忙服侍她点烟丝。

透过浑浊的烟雾,姑姑眯起眼打量着副官,再开口时已变了腔调:“既然李参谋懂规矩,西棠出局,需备齐三样礼。”

“第一样,缠枝莲纹金丝楠木箱一对,装姑娘的贴身衣裳。”

“第二样,南洋珍珠帘一挂,每颗需得龙眼大小,共九十九粒。”

“第三样……”她故意顿了顿,“我得赔付时行长双倍缠头,公馆还需收三千现大洋,用红绸扎成并蒂莲。一共九千大洋。”

周管家听得倒抽冷气,这哪是出局礼?分明是当年前清王爷赎扬州瘦马的规格,他惶恐地看了眼副官。

副官笑了笑,从怀里取出钢笔,就着记事本唰唰写下几行字,“这三样物件,今夜八点前必送至您手里。”

“至于第三样。”他摸出了张丰汇银行本票,搁到案几上推向姑姑,“现洋笨重,委屈姑姑亲自去丰汇银行兑一兑。顺便您要去负荆请罪不是?”

姑姑笑着的嘴角抽了抽,她唰的一声举起本票,对着阳光细细查看。

确定其真伪后,她终于正眼瞧向这个年轻人。

分明是个传话的,通身气度却不输主子,真惹人厌。

“不送。”

“不必送了。”

二人几乎是同时说出的口,副官颔首道:“西棠姑娘暂住公子别院。几日后,必全须全尾送回来。”

军靴冷硬的哒哒声逐渐远去,管家小心翼翼地捏上姑姑的肩,“姑姑,李参谋回头不会去问旁人出局礼的规矩吧?”

烟杆砰的一声敲在案几上,将那张价值连城的本票压住。

收了如此大的恩惠,姑姑却没有一丝的喜悦,“她值多少钱,李崇川自有定夺。若是真想要了她,云京城的印章都得给我乖乖送来。”

西棠醒来时,窗前挂着那挂珍珠帘。霞光透过九十九粒南洋珠,在她手背投下粼粼光斑,像场恍然的梦。

李崇川站在光影交界处,制服扣子系到最上一颗,仿佛昨夜那个抱她上岸的狼狈男人从未存在过。

“出局礼送过去了。”他忽然开口,你姑姑很满意。

西棠猛地攥紧被角,脑袋直发沉,“什么?”

出局礼。

这三个字像烙铁般烫进她心里。两年前,她挂牌后第一次收到的出局礼,是时家衡送来的。

从那以后,她在花凫的名册上被朱笔抹去,不用遭受烂人的糟蹋,专心陪伴时家衡一人就好,那是她的幸。

可姑姑不允时家衡为她赎身,百般要她勾着时家衡,这也是她的悲。

虽不知李崇川用了什么手段让姑姑将她拱手让人,既收了钱,便是认了这桩买卖。

往后任谁提起三小姐,都只会暧昧一笑:“哦,李参谋养在外头的那个。”

她忽然觉得可笑。昨夜她宁死也不肯出局,如今醒来,却发现已成为囊中之物。

“李参谋。”她嗓音沙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从不出局。我与时家衡从前………”

“怎么?”李崇川逆光而立,军装肩线笔直如刀。

他垂眸看她,目光扫过她攥得发白的指节,抬手拨了拨那挂珍珠帘,“出得他的,出不了我的?”

珠子碰撞声清脆如冰,光影在西棠苍白的脸上直晃。

“昨晚是谁把你从荷塘里捞出来的?”他说得很平淡,并不是威胁警告,更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很好,“三小姐的规矩,原来还要分人?”

西棠的唇颤了颤。

自幼的教习刻进骨子里,收了出局礼,就得认主。

更何况他说的没错,就凭昨晚的救命之恩,她也不该这般推脱,未免太无无礼,亦或者,太无情……

她泄了气,长睫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多谢参谋的救命之恩,您要我如何报答,我都会……”

这话说得温驯,可攥着被角的手却僵得发麻。

李崇川盯着她发顶的旋,冷笑一声:“先养好你的伤。”

他转身时,军装摆扫过床沿,带起一阵风。那挂珍珠帘晃得更厉害了,叮叮当当地扰人心弦。

西棠深吸一口气,倒回枕头上,细碎的光影像池子里捉不住的鱼群映在墙上。

她看不透,李崇川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他似乎瞧不上倌人,在云京饭店的言语冒犯,她还记忆犹新。但他却救了昭阳,却送她奶油小方,却也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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