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参谋,司令来电。”

李崇川放下牛奶,拿纸巾擦了擦嘴,对还在拧眉读报的西棠道:“一会儿随我去趟军部。”

“好………”西棠随即反应过来,回头望向他,“我去军部做什么?”

“体检,我可没法子把几百斤的仪器搬到家里来。”李崇川走进书房,拿起电话,心如擂鼓地喊了声兄长。

电话那头的笑声震得听筒发颤:“好,好!佐藤那狗东西的头挂得可真漂亮!”李其昌的粗嗓门带着北方的豪迈,“今早日本领事都快把议事厅的门槛踏破了!宋先生避而不见,在家躲懒呢。这不?刚与我通过电话。我人在江东,手哪里伸得到云京去?你可去查了?”

“一会儿就去警备处。”李崇川应着,兄弟俩寒暄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他走到楼梯处,看到西棠还捏着那张报纸呆坐,晨光给她的侧脸镀了层金边,却照不亮她紧锁的眉头。

他压低声音,勾手喊来副官:“三小姐的事不要让江东那边知晓,让底下人嘴严些。”

轿车引擎声停在门口,司机按了两声喇叭表示待命。

李崇川径直走到餐厅前夺走了报纸,带起了一阵风拂起了西棠额前的碎发。

“走了。”

雪白的病床上,西棠僵直地坐着。这间贴满瓷砖的诊室比公馆的禁闭室还冷,金属器械在托盘里泛着光。

“扣子解开。”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头也不抬,“袖子卷到肘上。”

西棠揪紧衣领。从前在公馆,姑姑会让人按着她躺下,用黄铜窥器检查她是否完好如初。那些器械碰撞的声响,至今还在噩梦里叮当作响。

“只是抽血。”李崇川突然出现在门口,军装外套搭在臂弯,侧身站着,目光并未投进诊室,“我盯着。”

针头扎进小臂里,刺疼转瞬即逝,西棠屏住的呼吸随着医生抽离的手蓦地松开。

血样送检验科。女医生写好标签,“三日后来取梅毒报告。”

“梅毒?”西棠迷茫地眨了眨眼。李崇川一把攥住她还在发抖的手腕,对医生冷声道:“换张单子。”

“所有军官家属都要……”

“我说,”他抬眼直视医生,不容置喙道:“换张查贫血的。”

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副官慌张冲进来:“参谋!日本领事带人闯警备处了!”

李崇川慢条斯理地帮西棠拉平袖口,指尖掠过她腕间淡青的血管:“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先回去。”

“那你……”

李崇川头也不回地随副官走了,棉签下的针眼已经止血,西棠却仍按着不放。

医部门口的树叶扑簌簌落,她正低头踩着落叶走,忽听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小姐!”

玉珞提着藤编小箱飞奔而来,发髻跑散了半边,杏色衫子被风吹得鼓胀如帆。

她一把攥住西棠的手,“小姐!这几日快把我担心坏了!小姐可还好?”

西棠愣在原地,把住了她冰凉的手,“你怎么在此处?”她看向等候在车边的士官,心头一跳,“李参谋着人去接你来的?”

玉珞猛点头,黑色轿车无声滑到跟前。士官躬身开门:“参谋吩咐,送二位小姐去罗曼洋装行。”

“罗曼洋装行?”那是城东最贵的西洋时装店,连最爱追求时兴打扮的东蔷都只敢在橱窗外徘徊。

车窗外的街景渐渐繁华,玉珞兴奋地指给她看新开的霓虹招牌,西棠却只盯着小臂上淡化的针孔。

“小姐,到了!”

罗曼洋装行的玻璃门旋转着吞没人影,店员一见到她们,便迎了上来:“西棠小姐,衣服已为您备好了。”

西棠被簇拥到试衣镜前,天鹅绒托盘里躺着珍珠项链,法国真丝晨袍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还有各式各样的洋裙,没有一件是旗袍。

“这…这么多?您弄错了吧?”她惶然后退,不小心撞上一架子的蕾丝手套。

“怎会错呢?”店员捧出本烫金图册,“李参谋亲自来定的,您瞧。”翻开的那页上,赫然是李崇川凌厉的签名。

回程时,西棠看着车厢的纸袋,脚尖局促地靠紧。玉珞正试着新买的蝴蝶发卡,忽然被街上喧闹的动静吸引了。

她降下车窗,报童正在吆喝最新号外:“佐藤一案已有定论!青帮土匪落网!”

钟楼敲起沉闷的钟声,惊起一群白鸽掠过繁华街市。

回到青浦别院,西棠拧开收音机,听着新闻说:“青帮土匪自首,称只是劫道,不知佐藤是何人,错杀所致……….”

“新闻已发出去了 ,日本领事也暂且先回去了。”副官进审讯室汇报后,便先退了出去。

烟丝在昏黄的灯泡下烧出猩红的光,李崇川隔着铁桌扔了支烟过去。土匪抬手接住,就着他推来的火柴点燃,深吸一口,青烟滚滚升起。

“怕死吗?”李崇川问。

土匪咧嘴一笑,烟灰淅淅沥沥地落在脏污的衣衫上:“怕啊……怕死得不够响!”

沉默在潮湿的审讯室蔓延,李崇川的烟烧到烟屁股,烫出一缕焦味。

“为什么来自首?”

“我不来,”土匪碾碎烟头,舔了口粗糙的手指头,“您这一遭怎么交代得过去?”他看了眼紧闭的大门,忽然靠前压低声音:“沈老板已知情,是他让我来的。”

李崇川垂眼,看向泡到发褐的茶叶。果真是沈镰。

“一条贱命抵日本人的命,”土匪大笑起来,“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事!”

警卫架起土匪往外拖,经过李崇川身边时,那土匪突然收紧臂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出孤注一掷的泪光。

“怒发冲冠!凭栏处!”

沙哑的唱腔回荡在长廊,土匪脖颈青筋暴起,吼的是岳飞的《满江红》,每个字都像淬了血。回声撞在水泥墙上,震得铁门嗡嗡作响。

李崇川坐在原处没动,闭上了眼睛。

等副官再度进屋时,他心中已有谋算让沈镰把人救走,于是吩咐道:“去请沈老板小聚,让他做些准备,定在………”

“参谋。”副官头一回打断了他的话,嗓音艰涩得有些发抖:“那汉子,人刚出大门,鼻孔流血………服毒而亡。”

李崇川猛地睁开眼,副官最后说的【服毒而亡】四个字,激起了一阵耳鸣。

他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副官退出去带上了门。

夕阳从高窗泼进来,把李崇川孤坐的影子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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