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过三五日光景,陈天赐便带着他那群狐朋狗友闯进了花凫。

偏厅里,陈大少爷一脚踹翻了绣墩,金丝眼镜后的眼珠子泛着猩红:“怎么?老子点个姑娘还要看黄历不成?”

管家躬身赔笑,“陈少爷见谅,东蔷姑娘今日身子不爽利……”

“放屁!”陈天赐抄起茶盏砸向管家,飞溅的瓷片擦过管家的额头瞬间就溢了血,“前儿个在我家打麻将不还活蹦乱跳的?”

管家也不擦血,挡在门前腰弯得更低了:“实在对不住各位少爷,咱们花凫的规矩……”

“规矩?”陈天赐突然狞笑,“在这云京城,我们陈家就是规矩!都是卖的,立什么牌坊?”

满屋寂静之时,忽然传来吱呀一声。

几人齐刷刷望向门外,二楼雕花栏杆处红色长袍闪过,那一抹盈盈的腰肢,一瞧便知是东蔷。

陈天赐喉结滚动,突然暴起又踹翻了案几:“老子站到街上,女人都跟饿狗一样贴上来!婊子还装什么矜持?都送到我家门口了!”

陈天赐的狐朋狗友里,一个穿着英伦格子马甲的瘦高个跟着拍案而起:“什么东蔷西蔷的,老子今儿就要点你们那位三小姐!”

管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徐少爷说笑了,西棠小姐早就不挂牌了,如今是李参谋…”

“李参谋?李崇川?”一旁的胖子酒气熏天地站起来,“不就是个扛枪的丘八?老子爹在财政部,动动手指就能断他们警备处三个月的饷。”

“可不敢这么说。”管家抹了抹额头,战战兢兢道:“军爷儿们都是在保家卫国…………”

瘦高个朝地上啐了一口:“保家卫国?简直笑掉大牙!前儿我舅舅的货船被海关扣了,塞了五百大洋就给那帮当兵的分了。这些扛枪的跟叫花子没两……”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众人惊愕回头,只见门被猛地踹开。

门口站着个穿军装的高大男人,肩章上的星徽在灯下泛着冷光。他慢条斯理地摘着皮手套,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锋利地像割人喉咙的匕首。

“接着说。”李崇川眼未抬,却更杵人。

小厮手里的铜壶咣当一声掉地上,徐少爷的钻石袖扣也不知何时掉了一颗,正滴溜溜滚到军靴边。

陈天赐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后那双眼睛终于看清,院外不知何时已站了整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刺刀在月光下泛着惊悚的光。

“这、这位长官……”胖子的酒霎时醒了大半,他哆哆嗦嗦地摸出钱袋往桌上扔,“我们这就走……”

“走?”张副官横跨一步拦住去路,军靴刮过青砖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念花名册般缓缓道:“财政部黄司长公子,海关徐总办侄子,陈孝和的公子。”钢笔尖在名单上轻轻一点,“正好,我们警备处最近在查一桩走私案,与你们三位的长辈皆有牵连。”

徐少爷的腿突然像筛糠似的抖起来,他认出副官手里拿的正是他家货船的报关单。

胖子想往人后躲,却被两个士兵像拎小鸡似的架回来,金表链啪地断了,怀表砸在地上碎成一地。

副官不确定似的,与李崇川轻声道:“参谋。之前陈孝和走私一案,他是不是来警备处磕头明志来着?我记着头都给磕流血了。真为难他老人家了,四十好几的人,还硬生生挨了棍子。不知这回…………”

“你胡说什么!我父亲从未干过此等事!”陈天赐脸红脖子粗地争辩着,后颈的衬衫领已被冷汗打湿,“家父与宋先生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几架战机低空掠过云京城上空,引擎的嘶吼如同死神的狂笑。

“空袭!是空袭来了!”瘦高个第一个跳起来,活像只受惊的蛤蟆。

他慌不择路地撞翻了茶几跑出去,茶盏碎了一地。

“快!快跑啊!”陈天赐更是狼狈,脚绊着脚,竟生生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那胖子方才还趾高气扬,此刻却裤裆湿了一片,在地板上拖出一道水痕。肥胖的身躯卡在门框处,竟把那两人也绊了个跟头。

李崇川冷眼看着这群纨绔子弟屁滚尿流地逃出公馆,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副官正要追出去,却被他抬手拦住:“让他们跑。”

屋外传来陈天赐杀猪般的嚎叫:我的车!等等我!紧接着是一阵慌乱的引擎声,几辆汽车歪歪扭扭地冲出了巷子,活像一群丧家之犬。

李崇川转身,军靴踏过地上散落的怀表碎片、金丝眼镜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径直上了二楼,推开西里屋的门。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壁灯,西棠的身影在窗前拉出一道纤细的剪影。

窗帘从她指间滑落,遮住了渐远天边的飞机轰鸣声。

“玉珞,”她声音很轻,“去准备些夜宵。”

候在门外的玉珞刚要应声,李崇川却抬手制止:“不必。”

他的目光扫过,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她的闺房。

梳妆台上散落的珍珠发卡,床头翻到一半的小说,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花香,都让他军装下的肌肉不自觉地放松。

西棠没有问他这几日的去向,也没有问他深夜造访的缘由。她只是转身走向酒柜,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琥珀色的白兰地倒入水晶杯,在灯光下流转着金色的光泽。

李崇川在沙发上坐下,制服与皮革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接过酒杯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那里脉搏跳得飞快。

“不是空袭。”他抿了一口酒,单手松开了衣领。

喧嚣的引擎声震得酒液微微晃动,西棠望了眼窗外,风平浪静,没有一点的火光。

她就着椅子坐下,又继续为他斟酒。

“那是唱片?”李崇川注意到角落的案桌上有几张黑色唱片。

“肖邦。要听吗?”李崇川合上眼,西棠轻轻走到留声机前。

黑胶唱片缓缓转动,钢琴声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填补了空气里沉默的缝隙。

远处飞机引擎声还在轰鸣,这间点着暖灯的屋子里,却格外地安逸。

李崇川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他仰靠在沙发背上,领口微敞,突耸的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西棠给他盖了薄毯,坐回扶手椅上,目光描摹着他眉骨的弧度。

那处拓下的阴影,让她初见时,他就是这样坐在暗处点着烟。

灯光落在他的双手上,骨节分明的指间泛着青白。

这双手握过枪,沾过血,此刻却安静地搭在沙发扶手上,像个疲惫的普通人。

飞机越过公馆上空,留下一道呼啸的泣鸣。李崇川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军装肩章上的星徽随着他的动作闪烁了一下。

西棠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到他眉心时停住。指尖悬在空中,能感受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

天快亮时,她终于撑不住困意,伏在台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沙发上只剩下一道凹陷的痕迹。

羊毛毯整齐地叠放在一旁,茶几上的水晶杯底压着一张字条:【五日后,来接你。】

窗外,晨雾中的云京城一片寂静,仿佛昨夜的骚乱都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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