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人性之渊

时间的流动在砺心台中失去了意义。

叶澈大口喘息着,尽管身体没有任何伤痕,但他却感到一种深入灵魂的疲惫,仿佛刚刚经历了数世轮回。

回首来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依靠着清碧衡心决带来的绝对理智,他在第二重至第六重的幻境中尚能勉强维持一丝清明,做到有惊无险。

但即便如此,那些画面依旧如附骨之疽,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

一重比一重真实,一重比一重难以挣脱。

第七重时,他在幻境中生活了整整十年,在南方小镇开了一家铁匠铺,也有了一个家庭,日子平淡却真实得可怕。

直到那一夜,一伙流寇登门,他眼睁睁看着妻儿被虐杀,鲜血浸透了他亲手铺就的青砖地面。

直到最后一滴血溅到脸上,那温热粘稠的触感才如惊雷般唤醒了体内那道剑意,他才惊觉,这是砺心台。

那些经历在他灵魂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此刻,所有情绪都被抽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清明。

黑暗开始流动。

前方渐渐亮起昏黄的光,那是一个小镇的入口。

砖石铺就的街道,两旁是低矮的木屋,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灯笼,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和某种说不清的气味,像是烤熟的肉混合着廉价调味。

叶澈发现自己站在街角,身上穿着粗布衣衫,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行脚商人。

灵力还在,但被压制到几乎感觉不到,体内那股炽热的力量蛰伏在身体深处,如同一头沉眠的困兽。

“新来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叶澈转头,看到一个佝偻的老者蹲在墙角,手里拿着半块发霉的饼,老者的眼睛浑浊,但眼神深处有种令人不适的锐利。

“这是哪里?”叶澈问。

“善水镇。”老者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黑牙,“来这儿的人,都是无处可去,或者不想被找到的。”

叶澈的视线扫过整个镇子。镇上的人看起来都蔫蔫的,眼神空洞,衣衫褴褛,那些房子摇摇欲坠,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到处是腐叶秽物。

这个地方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仿佛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缓慢地死去。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突然说:“我们的镇守大人最近在找人,你看起来和他们有点不一样,要不要去试试?”

“什么镇守?”

“我们镇的管事啊,”老者指向镇中心一座破旧的石塔,“就住在那儿,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有人说他疯了,反正没人管这儿了,所以......”

随即他也不说话了,只给了叶澈一个很意味深长的眼神。

叶澈没有多问,只是朝着那座石塔走去。

每走一步,镇上的人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在估量这个外乡人身上有多少油水可榨,又或者......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改变。

石塔内很黑,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味。叶澈推开了塔顶的门,里面坐着一个苍白瘦弱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闭着,手中拿着一个空酒壶。

“镇守大人?”叶澈问。

男人睁开眼睛,眼神中没有焦点。他用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声音说:“是啊,我就是镇守,我把这个镇子管成了人间地狱。”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很刺耳:“如果你想接手,随便,我已经放弃了,放弃了拯救这些贪婪的自私的卑劣的无可救药的东西。”

叶澈还没来得及回应,男人的身体就开始消散,像是被某种力量抽离。

他最后留下一句话:“你会重复我的失败,然后你会明白,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不了。”

男人彻底消失了,随着他的消失,一股力量灌入了叶澈的身体,这是某种权力和责任的转移。

他突然知道了所有关于善水镇的事。

镇子的人口数量、资源、问题所在。

他感受到了镇守这个身份赋予他的某种能力,可以调动这个地方的资源,可以做出改变。

叶澈大致明白了,这恐怕就是第八层的考验,与以往的都不一样,这次的目标应该是改变,让这座“人间地狱”恢复一线生机。

叶澈走下了石塔。

整个镇子在他的眼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贫困、饥荒、疾病和绝望,镇上的大部分人都面黄肌瘦,孩子们的肋骨清晰可见,镇子周围的田地已经干裂,上面没有一丝生机。

他用了三天的时间,走遍了整个镇子,与每一个人交谈,了解了他们的需求,然后,他开始改变。

首先是清洁。

他让人们把街道打扫干净,把腐叶秽物清理掉。

这个工作很辛苦,但当第一条干净的街道出现时,他看到了镇民们眼中的一丝希冀。

然后是灌溉。

叶澈虽然修为被压制,但他的知识还在。

他指导人们修建了简单的灌溉系统,利用镇子附近的小河,将水引入干涸的田地。

一周后,枯萎的庄稼开始泛起绿色。

接着是治病。

叶澈用仅存的一点灵力,帮助那些患病的人恢复健康,虽然他无法治疗严重的疾病,但至少能缓解症状,能让人们相信生活还有希望。

一个月后,善水镇开始变化,街道变得整洁,田地长出了新的庄稼,人们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孩子们不再骨瘦如柴,老人们不再时刻等死。

两个月后,镇子成了周围地区的奇迹,商人开始愿意来这儿交易,因为这里有了剩余的粮食可以贩卖。

叶澈成了英雄。

镇民们给他献上了鲜花和粮食,有人跪在他面前,说他拯救了他们。

而那位老者,就是那个在街角吃发霉饼的老者,也走到他面前,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

那眼神中不再是警惕,反而带着某种奇特的不安。

六个月时,叶澈已经不仅仅是镇守了,他成了镇子的救世主。每一个决定他做出来,人们都会执行,每一句话他说出来,都被当成金言玉律。

但在第七个月,一切开始改变。

首先提出建议的是一个叫王掌柜的人。他原来是镇子里最富有的商人,在叶澈的治理下,他通过贩卖粮食和手工艺品,积累了更多的财富。

“镇守大人,”王掌柜在一个晚宴上说,“我有个想法,既然我们现在有了足够的粮食,为什么不用来酿酒呢?酒的利润比粮食要高十倍,我们可以成为周边最富有的镇子。”

叶澈想要拒绝。

他知道这意味着会有一些粮食被浪费,而镇子里还有人没有彻底摆脱贫困,但他看到了镇民们眼中的贪欲,那是一种新的从未有过的闪光,他们想要更多。

“不,我觉得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巩固基础......”叶澈开始解释。

但王掌柜打断了他:“镇守大人,您是想永远把我们困在这个小镇子里吗?您难道不想让我们变得更加富有更加强大吗?”

话音未落,人群已是一片躁动。

无数双眼睛死死锁住叶澈,那目光中不再是麻木,而是赤裸裸的索求,这种集体的期盼沉重如山,带着令人窒息的热度压了下来。

迎着那一双双眼睛,叶澈沉默良久,终是一声叹息,心中那道理智的防线松动了,或许,先让一批人富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同意了。

酿酒作坊被建立起来,镇子的一部分人开始投入其中,一开始,产量有限,利润分配也还算公平。

但几个月后,事情开始变得不同。

王掌柜和几个其他的商人开始垄断酒的贩运。

他们控制了价格,控制了供应,控制了利润的分配,原本约定要在镇民之间分享的财富,开始流向了少数人的口袋。

叶澈想要制止,但当他提出异议时,王掌柜说:“镇守大人,我们之前没有能力垄断,所以无法保证品质,现在我们有了能力,难道您要限制我们的发展吗?这难道不是对我们这些努力奋斗的人的不公平吗?”

这个论点很有说服力,很多人都被说服了,他们开始认为,那些累积了财富的商人是因为他们更聪慧更勤劳,所以他们理应得到更多。

叶澈感到了他的权力在被掏空,被镇民们自己放弃给了那些富人。

八个月时,镇子的贫富差距开始明显,王掌柜的酒馆成了镇子最豪华的房子,里面装饰着远方运来的艺术品。

而镇子的贫困地区,人们仍然住在破旧的房子里,但现在他们无法申请改建,因为所有的资源都被王掌柜和他的同伙垄断了。

叶澈想要重新分配资源,但当他提出这个想法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不仅仅是富人的反对,连那些贫穷的人也反对了。

一个贫苦的农民对他说:“镇守大人,您为什么要剥夺别人的财富呢?这不公平。如果您这样做,就没有人会再努力干活了。”

“但他们垄断了所有的机会......”叶澈试图解释。

“那是他们的能力,如果我们也足够聪慧,我们也可以变得富有。”农民的眼神中充满了某种奇异的对贫困的辩护。

时间到第九个月时,叶澈被架空了。

那一天,王掌柜带着一群人来到了石塔,他的语气很恭敬,但眼神很冷:“镇守大人,我们有个提议,善水镇现在已经不需要您来做决策了。”

他顿了顿,眼中冰冷之色更重了几分:“我们有了足够的智慧和经验来管理这个镇子,我们建议您可以名义上保留镇守的身份,但实际的权力交给我们。这对所有人都更好。”

“如果我拒绝呢?”叶澈问。

“您不会的,”王掌柜笑了起来,“因为如果您拒绝,我们就会把您赶出镇子,而且我们还会告诉所有人,之前的所有改善都是我们的功劳,只是您恰好在那个时刻成为了镇守,您愿意被遗忘吗?”

叶澈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来自人心的冰冷,王掌柜威胁的不是他的性命,而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离开了石塔,但没有离开镇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澈看到了人性最黑暗的一面。

镇民们开始改写历史,他们开始说,是王掌柜等人拯救了镇子,叶澈只不过是运气好,恰好在正确的时刻出现,孩子们被教导要崇拜王掌柜,要忘记那个曾经帮助过他们的镇守。

最令叶澈感到绝望的,是那个老者,最初那个吃发霉饼的老者。

他现在是王掌柜的左手,在传播关于叶澈的谎言,他说叶澈其实是想要独占所有的财富,是王掌柜等人的反抗才保护了镇民们。

有一次,叶澈看到一个曾经被他救治过的孩子,用一块石头砸向了他,并说:“坏人!你想要抢走我们的东西!”

那一刻,叶澈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无法治愈的伤害。

第十个月时,叶澈最后一次回到了石塔。

镇子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同的地方,表面上看,它仍然很繁荣,街道干净,酒馆生意兴隆,商人们来来往往,但这繁荣的底层是一种新的更深层的不公。

农民被迫交出大部分的庄稼给王掌柜,以换取使用灌溉田地的权利。

工人们在酿酒作坊里工作,但得不到公平的报酬。

那些没有能力加入商行的人,被逐渐挤出了这个镇子,或者被迫接受更加不公平的条件。

叶澈坐在塔顶,看着夕阳下的镇子,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改变了什么?

他改变了镇子的外表,但没有改变人心,他拯救了人们的生命,但没有改变他们的欲望。

甚至,他的到来反而加剧了人们内心的贪欲,因为他让他们看到了改变的可能性,看到了更好生活的可能性,而一旦人们尝到了改变的滋味,他们就永远无法满足。

那个之前的镇守说得对,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不了。

但这句话本身又是什么呢?是投降吗?是对人性的绝望吗?

叶澈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迷茫。

在砺心台的前七重,考验是单纯的,杀死心中的恐惧,战胜内心的执念,拒绝权力的诱惑。

但在第八重,考验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在这里,敌人不是外界的力量,也不是内心的魔念,而是他试图拯救试图改变的人们本身。

叶澈终于看透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世间的恶,往往不生于贫穷,而生于富足,当一无所有时,人们会因为恐惧而抱团取暖,可当手里有了多余的筹码,欲望便会滋生,驱使着他们去算计昔日的同伴。

这不仅仅是个别人的卑劣,而是众生深藏心底,平时难以察觉的本相,只要诱惑足够,每个人心底的恶念都会放大。

“你已经明白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澈转身,看到之前那个消失的镇守。这一次,他不再是苍白虚弱的,神情反而异常平静理智。

那种超然局外的感觉,像极了他在第一重幻境里见过的老木匠。

叶澈微微一怔,凝声问道:“你是砺心台的意志?”

“这一关,从来就没想过让你拯救谁,”那位镇守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声音变得飘渺,“当你拼尽全力,结果却是一败涂地,甚至让一切变得更糟时,你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

叶澈沉默不语。塔外风声呜咽,穿过破败的窗棂,似在嘲弄这满地狼藉。

镇守抬手,遥指镇中:“你看到那个王掌柜了吗?他曾经也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你再看那些跟着他起哄的镇民,他们中有多少人,曾经真心实意地跪在你面前感激过你?”

他收回手,目光平静:“善水镇的兴盛,不是你一人的功劳,它的溃烂,自然也不是你一人的罪过。”

“人性之中,本就藏着贪、嗔、痴、慢、疑五毒。”

镇守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塔内回荡,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彻:“匮乏时,这些毒被饥饿和恐惧压制着,尚能伪装成良善,可一旦温饱无忧,它们便如解封的野兽,开始互相撕咬。”

他转头看向叶澈:“你以为你在对抗的是几个恶人?不,你对抗的是每个人心中那头永远喂不饱的兽。”

叶澈感到喉咙发干,声音有些沙哑:“那我该怎么办?放弃吗?”

“放弃是最简单的选择。”

镇守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语气却愈发清晰:“就像我当年一样,躲在这塔顶,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坏,然后安慰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是这世道救不得,是这人心太险恶。”

“但你还有另一条路。”

镇守最后的身影化作无数的光粒子,如首层的老木匠一般,声音继续传来,直接敲击在叶澈的灵魂之上:

“留下来,别逃。”

“真正看清这一切,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失望的救世主,先去做一个冷静的见证者。”

“去看看当贪婪的果实成熟落地时,会溅出怎样的毒汁;”

“去看看当谎言变成了共识,真相是如何被活生生掩埋的;”

“再去看看那些曾经向你跪谢的人,是如何为了那一点蝇头小利,一步步把良心嚼碎了咽下去,还要为自己的卑劣编织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光尘完全消散前,最后一句话飘入耳中:“这才是第八重真正的开始,你之前的十个月,只是序幕.....当何时能在这人性之渊中看见曙光,第九重的大门,自然会为你打开.....”

塔内恢复了寂静。

叶澈独自站在窗边,俯瞰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镇子。

夜色渐深,王掌柜的酒馆却灯火通明,欢笑声隐约传来,而镇子的另一端,贫民窟的方向,只有零星几点昏暗的油灯光。

他突然明白了镇守的话。

第八重的考验,不是要他去做一个盲目的英雄,也不是做一个绝望的看客。

而是要他置身于这由贪婪构建的炼狱中,在一片漆黑里,去寻找那个能让“恶水”变回“善水”的唯一答案。

不见至暗,何以识明?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澈像一个幽灵般在镇中游荡。

他看到了更多不堪的画面。

王掌柜开始对不愿低价出售土地的农户施压。

他摒弃了粗暴的武力,转而使用更阴毒的手段。

或是截断那户人家的灌溉沟渠,或是在集市上散播那家田地遭了虫害的流言,甚至暗中指使地痞夜半骚扰。

仅仅一个月,那户人家便撑不下去了,只能以三成的低价,将祖传良田卖给了王掌柜名下的商行。

那些曾经最拥护叶澈的年轻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王掌柜的护卫。

他们换上了崭新的制服,腰间挂着刀,对着昔日的邻居吆五喝六。

每当有人提起“叶镇守当年”,他们便会冷笑着打断,骂上一句那个骗子差点害死大家。

那个曾用石头砸叶澈的孩子,现在成了王掌柜酒馆里的小伙计。

孩子学得很快,学会了对客人露出谄媚的笑,学会了往劣酒里兑水,更学会了把客人的打赏偷偷藏进自己的口袋。

有一次偷钱被抓,王掌柜当众鞭打他。

孩子哭喊求饶,围观的人群中虽有人面露不忍,终究没人敢站出来说半句话。

最让叶澈感到刺骨寒意的,是那个最先与他搭话的老者。

一天深夜,老者偷偷摸到了石塔下。叶澈本以为他是来忏悔的,未曾想听到的却是一连串低声的咒骂。

“死在里面才好......要不是你多事,这镇子还是老样子,我至少能安稳等死。现在好了,王掌柜那帮人眼睛毒得很,我这点小心思根本藏不住。”

原来老者当初接近他,从未想过什么希望,只是想在新秩序里谋一份私利。

一旦发现叶澈无法带来好处,他便毫不犹豫地倒向了更有权势的王掌柜。

“人心......”

叶澈靠在冰冷的塔墙上,缓缓闭上双眼。

他想起了流风峡的魔人。

魔人的恶赤裸张扬,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人只想拔剑宣泄愤怒。

而善水镇的恶不同,它悄无声息,披着合理的外衣,甚至充满了自我辩护的理由。

这种恶,让人感到的只有深深的疲惫。

又一个月过去。

镇子表面愈发繁荣,底层的不公却已渗透进泥土。

王掌柜巧立名目,开始征收街道维护费、安全保卫费,拒绝缴纳的人家,水井里会被人扔进死老鼠,屋顶半夜会被石头砸穿,田里的庄稼更是莫名被踩踏得一片狼藉。

有人试图反抗,组织了几户人家想去石塔找叶澈,他们还记得当初叶澈惩治恶霸时的雷霆手段。

但这支队伍走到半路就散了。

内部的分歧瓦解了他们。

有人觉得叶澈自身难保,有人透露王掌柜许诺只要不闹事就给优惠,更有人觉得王掌柜管得也不错,至少现在的镇子看起来体面多了。

那微弱的反抗火苗,还未燃起,便熄灭在了算计与妥协之中。

他忽然想起老木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澈儿,这世上最难打的仗,不是和看得见的敌人打,是和人心里的鬼打,那鬼没有形状,却无处不在,他不咬你的喉咙,却啃你的骨头。”

当时他还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他懂了。

夜色再次降临。王掌柜的酒馆里灯红酒绿,外地请来的歌女娇笑连连,与划拳声混成一片。

与此同时,镇西一间破屋里,病重的老人因为付不起诊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的儿子蹲在门外,双手抱头,没有眼泪,只剩下看着地面的麻木。

叶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种无力感与面对魔人时的绝望截然不同。

那时是因为力量悬殊,此刻却是因为无从下手,明明有能力改变局面,却不知该从何改起,甚至开始怀疑改变是否还有意义。

倘若人心本就如此,赶走了一个王掌柜,日后自然会有李掌柜、张掌柜取而代之。

镇民们只会重复同样的选择,温饱之后便是内斗,富足随之带来剥削,拥有之后便开始恐惧失去。

那么,拯救何在?

坚守何在?

胸口流风峡留下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时的痛尖锐炽热,满含愤怒不甘。

现在的痛却迟钝缓慢,像一块坚冰在心底消融,寒意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血肉。

第八重,远未结束。

塔下灯火渐熄,镇子归于寂静。但叶澈能清楚感受到,在那些黑暗的窗户背后,无数细碎的恶念正在滋生。

丈夫盘算着吞掉邻居的救济粮,妻子嫉妒着隔壁新买的头巾,孩子谋划着明天如何抢走弱小同伴手里的糖块。

这些恶看似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但它们真实地存在着,如同无数在腐烂果实里蠕动的蛆虫,终究会将果核彻底蛀空。

叶澈闭上眼,不再去看。

但他必须继续忍受。

正如镇守所言,这才是第八重真正的开始,他要看清这一切,承受这一切,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泥潭中,试图找出一个仍然值得拔剑的理由。

如果,那个理由还存在的话。

夜风呜咽,石塔孤寂地矗立在镇子中央,宛如一座墓碑,祭奠着某种尚未完全死去的信念。

而塔顶的那个人,依旧在等待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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